第八百九十九章 《子曰》(2 / 2)
问众人,“谁有疑问?上前来说。”
俗话说,不命题作文,是最难写的。
李孟羲都没规定问题是什么,让别人发问,别人一时半会儿都想不出问什么。
良久,有一匠人踌躇着出来,试探着问道,“军师,俺想问,牛,为啥会生牛犊?”
李孟羲笑了,朝匠人招手,“上前来。”
匠人到前,李孟羲抓一把钱给匠人,他笑道,“这个问的好啊。我再给你添半句,为何牛生牛犊,牛犊是如何生出来的,牛为何又只能生牛犊,生不出驴子来。”
下边的人哄然笑了。
李孟羲知道众人在笑什么,他等肯定是觉得,牛生牛,驴生驴,这么简单的问题,还用想。
李孟羲看向发笑的众人,笑问,“牛为何只能生牛犊,驴子为何又只能生驴子,某知,此是物种不同。然,物种不同,便不能生育,何以如此?”
“某再问,驴与马,亦不属同种,可为何,非同种之驴马,却可生出骡子?何以如此?
驴马不属同种?又或不属异种?又或驴马属半同半异之种?然,为何半同半异之驴马,能有所生,所生之骡,却不能再生,此,何以如此?”
“某三问,驴马之生骡,此于物类之间,是只此一例,还是寻常可见?若是寻常可见,敢问,如驴马者,还有何种?
若能找出,但找出一对者,赏千金,封高官,某绝不食言!”
在人群因为重赏而被激的议论纷纷之时,李孟羲慨然而道,“世间万象,多少人见之,视之寻常。
又谁人可知,平常之下,深藏大密。
诸位,某已立下高官重赏,若想求诸前途财富者,不妨,俯身细看,于花草鱼虫之细微间之细微之处,若深究之,纵一粒埃尘,亦可见至高道理也!”
李孟羲自内心所发出的深深感慨,不知,有几人曾听懂。
有了一个开场,有人问了一句,牛为什么会生牛犊,就得了一大把钱,众人见之,纷纷前来。
“俺想问,为何小鸡有公有母?”
“某想问,问何秋冷夏热?”
“某问,为何铁硬木软?”
“某想问,为何树高草短?”
……
“为何人有生老病死?”
“为何风能扬尘而起,而尘,又是何来?”
“为何水向东流,而非向西?”
“为何粮能酿酒?”
“为何人得吃粮?”
……
“火烧沙石,沙石黑,火烧木,木黑,火烧土,土亦黑。凡,火烧之物,必见染黑,何以如此?火乃本性藏黑乎?”
“松柏之属,不惧冬寒,而寻常木类,入冬凋敝。何以,松柏处雪仍青,何以如此?”
“日暖月寒,何以如此?”
“星多月只,何以如此?”
“花色繁诧,何以如此?”
“草木皆青,何以如此?”
……
真的什么问题都行,只要是个问题,只要别人问问过,只要上来问,就有钱。
人们争先恐后朝前拥挤,争相把问题呈上。
李孟羲笑的合不拢嘴,钱财一把一把的发出去,负责记录此次会议的几个文士已忙的停不了笔了,他们哗哗的写的停都停不住。
最终,钱财全部散完了,李孟羲不得不暂时叫停。
“好了诸位,自明日起,若再有疑问,找我便是,今日,暂止。”
热烈的发问环节暂时结束了,又回到了一开始。
一开始的问题,只有涉及小球滚动实验的那十几个问题而已。
接续前边,有几个匠人拿着东东西西到上边来了,相比于教书先生们,匠人们更显得局促和拘束,他们上来的时候脸上带着不好意思的笑,对着与他们视线接触的每一个人笑着。
李孟羲敏锐的察觉到了这一点,因此,在匠人们到了台上,他笑着伸手要过匠人们手里的东西,“这东西得段时间做吧?做的可真好,真的平。”
不过是几个斜木而已,李孟羲把之夸的跟什么一样。
匠人们立马不拘束了,带着些自豪和不好意思连声的说,“不难做,不难做。”
匠人们的演示开始了,他们在矮几上摆好斜木和轨道。摆好之后,几个匠人有一个小动作,他们把东西摆好之后,去查矮几平不平。
从这一个细节足可以看出,匠人们这几日肯定是做了超多的试验,不然就不足以发现平台的倾斜程度对试验有巨大的影响。
还有个细节,本欲检查矮几平整不平整的工匠们,他们只是稍微低头看一下,看到矮几四个腿儿用薄木板直的稳稳当当的,他们就不再检查了。
李孟羲可是深知实验平台的精确度有多重要,讲道理,就这一张矮几,摆好之后李孟羲调了多次,拿黄豆和水验收过的,怎能不平。
匠人们的一切准备结束,他们将第一组斜木摆好,需要一个人讲述,几个匠人都怯场,稍有推搡,最后选了一个最靠前的人来讲。
被选出的中年匠人,他局促的在衣服上擦了擦手,然后伸出又粗又糙因干了太多活儿有些变形扭曲的手指,他指着斜木,看下下边的人,下方那么多人,一双双眼睛都盯过来,盯得中年匠人一下紧张了。
中年匠人傻笑一下,指着斜木上画的一个刻度,“这个……这个印儿,就是划里这个印儿,到右厢这个印儿,两边一般齐高。”
磕磕绊绊的说完了,匠人没了下文了,他有些无措的向李孟羲看去。
李孟羲朝匠人漏齿一笑,他朝匠人点了点头,然后替匠人重新讲了一遍,“都来看。这大叔所言,左边斜木上边刻的这个印记,跟右边刻的这个印记,是量过的,两边印记一般高的。”
“谁有棍儿,给我拿个棍儿过来。”
人群一阵骚动,众人都看脚下想找棍,不一会儿,一根柴棍送了上来。
李孟羲以棍儿做尺,对着左边量了一下,再拿到右边量了一下。
“看,是一模一样吧?”李孟羲问。
下方众人,皆点头称是。
李孟羲回头朝匠人笑了笑,“往下吧。”
李孟羲只看到器材的准备情况,他已经猜到下边要做的是什么测试。
结果果然不出李孟羲所料。
匠人拿起小泥丸,放到刻度位置,他想说点什么,又不知怎么开口,踌躇模样。
“大家看,泥丸放左边这个记号这么高,大家看看,他要是滚到右边,能滚多高。”李孟羲成了现场解说了,他帮匠人解释着。
朝匠人点了点头,“开始吧。”
匠人随之就放开了手,泥丸咕噜一声顺着斜木滚了下去,眨眼到了底部,又顺着冲劲儿,咕噜一声滚到右边斜木。
众目睽睽之下,泥丸滚到右边最高高度的时候,恰好,到了刻度的位置。
“都瞅见了吧?左边放多高,似乎,右边就能到多高。”
讲解完,示意匠人进行这一步。
匠人又拿出了另外一个斜木。
这个新的斜木,斜度平缓了很多。
然后,同样的方法,两斜木相对,小球于左边刻度位置滚落,滚到右边,到最高时,恰在刻度位置。
随后,斜木再换。
连换了多块斜木,斜木有陡有缓,各种坡度不一而足,然而,无论怎样坡度,小泥丸总是滚到一样高度。
试验现象已无比分明。
李孟羲笑问几个匠人,“你们欲解之题,该是这一题,【问,若,两坡相对,一球自左滚落,到底再进,滚上右坡。
敢问此时,右坡越陡小球越高,还是越缓越高,亦或是,陡缓无差?”
匠人立刻回答,“俺们一开始想着,陡的坡上的低,缓点的坡上的高,谁知竟是一样的高。”
匠人自始自终都有些拘束和怯场,可当他说起测试结果时,底气太足了,一点不见怯场。
李孟羲郑重宣布,“此题已解。谁人有异议?可上来一辨。”
无人会有异议。
方才所见,不论怎样的坡,泥丸从左滚下来,滚的高度是一样的。
这是真正意义上,第一个完全解决的问题。
李孟羲当场下发赏赐。赏赐包括,千人将待遇,一万钱,粮肉各三百斤。
此中有插曲,因为这问题不是一个人解答的,甚至不是上来的这几个匠人解答了,是一群匠人一起试验出来的。
也就只好,把赏赐分成多份,散给所有人。
钱粮赏赐只是一时,也只能激励一时,而千人将待遇会一直提醒激励身边的人,所以,为使激励更为持久,李孟羲当场写了票据发给解题有功的匠人们。
发的票据是长期有效,只要凭票据,每到每月发粮饷的时候,就可以去领取千人将规格的粮饷,并且,日后匠营若是选拔官员,凭此千人将待遇,可优先拔擢。
匠人们能出一部分题已经难能可贵了,然,匠人们给李孟羲的惊喜还不至于此。
李孟羲问起,小球在左边某个高度滚落,滚到右边的高度,是跟左边一样,还是不一样。
匠人迟疑了,“俺们觉着,可能一样,可能会略低那么点,只是不好看出来,低不多……”匠人们迟疑着答到。
李孟羲都诧异了,他本以为,不同坡度的那个问题都已经答出来了,他以为匠人们已经弄明白了,可竟然,从匠人们嘴里冒出一句,“可能一样,也可能会略低。”
李孟羲让匠人们解释,什么叫可能一样,亦或略低。
匠人们随后亲手演示了他们的想法。
他们将两个同样坡度完全一样的斜木相对着放到一起。
然后,泥丸自左边撒手放下,泥丸顺着左边的坡咕噜滚下来,又滚到右边坡上。
放之不管,小球就不停的从左滚到右,从右滚到左,滚来滚去,越滚越低,最终停在当中。
匠人们说起他们的想法,“俺们觉得,左边多高,右边也该是多高的。
可如方才这样,放之不管,越滚越低。
俺们又觉着,既然是越滚越低,那左边在先,右边在后,理应是,右边更低。
之所以看着一般高,俺们觉得,可能是低的不多,眼瞅不出来。”
当李孟羲听完匠人们的解释,他认真想了想,心中突然生出一丝敬服。
这才是对的!
匠人们才是对的!
真的是模棱两可,从理论上说,的确应该是一样高的,可从实际上说,小球的确是滚着滚着越滚越没劲儿,因为摩擦力一直存在。
让匠人们拿不定主意的地方,也恰在这里。
从不同陡度的那个测试中,匠人们从理性的直觉已感觉到了,小球从左滚到右,应该是同高的。
可实际测试,却不太符合这一猜测。
李孟羲梳理了匠人们的回答,这其中,他发现匠人们有精妙的逻辑推理过程。
匠人们从小球左滚右滚最后越滚越没劲儿这个现象,准确的推断出,既然小球滚动是越滚越无力,那从左边滚落,滚了一截才到右边,那必然,到右边时,力量已削弱了一些,不可能同高了。
李孟羲对匠人们的探究满意无比,他觉得该适时提点一下了,“几位,另一个试验。
小球自斜木滚下,底下放了木板,沙子,灰,泥巴,这个你们还记得?”
匠人们连连点头,“记得,记得!”
“那,为何东西越光,小球就滚的越远?”
“又,假设说,两个相对斜木,光的不能再光,丝毫无阻,敢问,小球此时,是越滚越低,还是,力道永不衰减,会来回滚一天,两天,乃至月余,乃至滚至天荒地老?到底,是哪种?是越滚越低,还是力道不减?”
匠人们犹豫片刻,答说,“越滚越低。”
李孟羲张了张嘴,“再想想。”
再想想,匠人们还是答越滚越低。
看来,是未能完全明白啊。
李孟羲只好放弃。他将这个错误答案暂列为正确答案,等后边等别人把这个错误答案堪破,到时,再发一回奖励。
这就好比,错误的日心说,日心说虽是错误的,但却比之前更错误的那些理论显得科学多了。
于后,后续的还有很多人都上来解题。
完全答对的,一个都没有。
正确的理论虽没等到,意外的却出来分支一堆。
有匠人献上一堆各种大小,各种材质,各种斜度的木块,乃至,各种轨道。
匠人们这点努力是有用的,因为李孟羲意识到,做实验的工具真的精致些的好。
别的不说,就斜木这东西,斜木越平整越光滑,自然是越好的。
匠营的生产清单中,自此多了新的东西——实验器材。在后世,那些做实验器材的公司全都是最前沿的高科技公司。
最让李孟羲觉得有趣和不可思议的是,有匠人做了一个环形木轨,匠人意思是说,小球可以从左边放下,然后顺着圆轨最终又回到左边,然后再次滑下,如此,可周而复始,无穷尽也。
永动机是吧。
李孟羲知道永动机是胡扯,可,在追求永动机的道路上,会涌现无数探索。
探索道路上每一条岔路都是有意义的。
李孟羲试了几下匠人做的永动机,匠人把木轨做的已极规整,打磨的已足够光滑,可是,小球滚不到两圈就没劲儿了。
李孟羲随之增设一题,题目就是永动机,谁人可做出不加外力便可永远运动的机器,有重赏。
研究永动机,得先研究能动机,永动机是必然错误的一条路,可在这条错误的路上,会有大量的各种类型的动力机产出。
——
巨鹿城第一次大规模科学学术会议,结束了。
人群缓缓散去,散去的人们,走在路上,人们无不在讨论着会议中所提到的那些问题。
草棚之下,几个文士把记录下的东西交给李孟羲。
李孟羲随口看了几张,他神奇的发现,文士们记东西的格式,怎么这么有趣呢。
内容是这样的——
军师问曰【若使光滑至丝毫不阻,球滚其上,极远而止,或是永不停歇?】
白川对曰【题中所言,球或极远而止……】
……
军师问曰【……】
匠人无名氏答曰【……】
……
军师问曰【……】
无名氏答曰【……】
这样古老的格式,让李孟羲感到极为眼熟,他想到,《论语》。论语中就是这么一曰一对一曰一对。
论语是记录孔子与其弟子言论的典籍,孔子,嗯……
李孟羲之所以要把讨论的所有内容全部记下,他是想留下思维辩论推论探索的所有步骤和每一步的逻辑脉络。
日后还这样吧。
每一句话都写下来。最好,再配上试验插图。
唯一不怎么好的是,把别人名字记作无名氏,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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