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五章 泥上偶然留指爪(1 / 2)
石鼓峰上树影幽微,远眺能望见碧波粼粼的大龙潭,暮色中有人践着草径而来。
削长的苇草叶随瑟瑟晚风垂倒,伏出一片足以把人淹没的草海,然而这阵脚步声音却不曾断绝,直随着月影挂罥在华盖木的高处,两道癯瘦老迈的身影才悄然驻足,停在了一间由青石组成的山房面前。
「阿弥陀佛,檀越,老僧二人前来登门告罪。」
弘辩方丈低头走入山房之中,只见屋内已经布置停当,一盏点燃的烛灯静静安放在了屋脚处,防止被凛冽的山风吹熄,然而灯火总不免摇曳,于是照得床前的茕孑人影影影绰绰,千变万化。
「二位大师,有劳你们前来了。」
江闻坐在窗前面无表情,只见他的右手又绑得严严实实,湛卢剑也再次充任夹板,配上伤重未愈的外表,样貌着实有些凄惨。
先前石破天惊的一击虽打得石隙开裂、洞穴崩塌,但也作用在了江闻使出暗然销魂掌的右手上,本来恶斗蛟鬼堪堪愈合的骨断处,此次不堪重负再次碎裂,伤势比起前次更较严重。
「江檀越,这位姑娘始终没有转醒的迹象吗?」
弘辩方丈见江闻示意自己已无大碍,便在征得同意后为骆霜儿把脉,发觉骆霜儿脉象基本稳定,只是神澹智妄昏迷不醒,对外界事物没有反应,这也算诸多不幸中的唯一幸事了。
「多谢方丈关心,我已经用诸多办法试图叫醒了。霜妹明明经脉伤势多有好转,神智却遭逢冲击时好时坏,如今我也束手无策。」
江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神态庄重严肃,示意两位老僧落座为安,长夜漫漫自有许多事情需要详谈。
「只希望二位能知无不言——在下只是没想到,像鸡足山这样的天开佛国,竟然也会闹鬼……」
鸡足山闹鬼,这是江闻本次最为震惊的发现,入寺前他三番屡次地刺探,排除了诸如肉身菩萨、越货黑店等等嫌疑,以为足以高枕无忧,最后却不曾想,会遭遇如此朴素自然的怪事。
两位老僧脸上的惭色更重,安仁上人本就不善言辞,如今只能低头诵经。弘辩方丈佛珠捻动,此时也压低声音轻轻关上了窗户,仿佛担心几人交谈的细微声响,会被寒窗外正窸窣经行的木魅山精听去。
「江檀越,鸡足山乃天开佛国、地涌化城,还有摩诃迦叶尊者在此守衣入定,怎么会是鬼域灾劫之地?只是魔难当头罢了。一切罪责应归于老僧,悉檀寺如今蒙遭不祥,老僧本以为无论如何,也不会漫延到二位檀越身上才是……」
两位老僧面面相觑,深知如今再多做解释,只会让人觉得在推卸责任,幸好见江闻情绪稳定,心中五味杂陈,许多话本来不应该向外人透露,但此时境况危急,无论如何也不能失去这名奥援。
安仁上人沉默稍顷,由他迷惑不解地低声说道:「施主,寺中曾撞鬼的僧众不在少数,师父及师兄为了悉檀寺的名声密不外宣,但历来罹遭鬼物纠缠的人,无一不是受过具足戒、且在佛像面前出入之人,从未有香客信士受到波及,更不曾在岩室药池中出事……」
两名老僧告诉江闻,悉檀寺中有怖惕鬼出没,并不是一件稀罕事,早在明万历丁己年的建寺之初就有曾发生。
前任方丈本无禅师博学多识,翻阅前隋天台山智顗大师所着的《摩诃止观》后,便找到此鬼的跟脚。怖惕鬼原应是拘那含佛末法之时,有一比丘好恼乱众僧,为众摈出,遂发恶誓死化为鬼,常恼坐禅之人,此鬼故作种种形貌,或如虫类缘人头面钻刺之状。
而后又在北凉沮渠京声所译的《治禅病秘要法》发现了痕迹。
怖惕鬼在释迦摩尼佛时再次现世,当是时,摩诃迦叶正教千比丘于孤独园精舍数息静处,严加修行
,居然有鬼魅现身扰乱,僧众都见一鬼神面如琵琶,环绕精舍飞驰,并且四眼两口、举面放光,都呈种种凶恶恐怖之状,以手击两腋下及余身分。
摩诃迦叶睁眼查看,见僧众恐怖难言,又听其口中唱言着「怖惕怖惕」的声音,忽隐忽现地如旋火轮,似掣电光,一时间在虚空中或起或灭,满堂僧众当即大乱奔逃。幸而摩诃迦叶修行深厚不为所动,佛陀出声点破这堕落恶业之人的真身,又传下劾治秘法,这才转危为安。
本无禅师为众多弟子开解,摩诃迦叶乃佛弟子中「头陀第一」,修无执着行第一人,而怖惕鬼就是摩诃迦叶尊者的魔难之一,前世经由佛陀消泯,这才追到鸡足山道场。
怖惕鬼在山上出没,实则乃是摩诃迦叶尊者与怖惕鬼之间的宿业未消,众僧只需以静功处之,秉持菩提,此鬼便无其他害处,让僧众可以放心修行。
然而此事在每年正月尤为频繁剧烈,悉檀寺的僧众在佛堂打坐念经时,总会有鬼物前来纠缠,但依旧依止于出家者身上,也只在有佛像陈设的地方出没,出没时从不伤人——因此悉檀寺设下正月持斋闭寺的规矩,只有刚刚出家来不及受持戒律的品照,先前被允许出入山门行动自如。
「原来如此,怪不得安仁大师能道破根脚,并且诵经攘除鬼怪……」
江闻对于鬼怪之事向来将信将疑,基于挥犀客的基本素养,内中暗道怕是又遭遇夷怪了。回忆起当日,两人所说声音他似乎也听到了,正是从洞室之中隐隐传来,还有一股毒烟窜出直扑口鼻……
弘辩方丈低声告诉江闻,在他到来前的那段正月时间里,悉檀寺几乎要到崩溃的阶段。
外有平西王府咄咄逼人,内有怖惕鬼出没不定,弘辩方丈逼不得已才彻底封闭寺院平息事态——由于怖惕鬼独独纠缠已受过具足戒的僧人,又只出没于佛像左近,故此弘辩方丈还封闭了各处大殿禅堂,使僧众不见诸佛菩萨之形。
本以为怪事会稍有平息,但接下来的事情,就更加出乎悉檀寺众人的意料。
一些独自在禅房念经的僧人,经常觉得悉檀寺的殿宇屋栋之间影影绰绰,似乎鬼影不断穿梭出入,推窗细看又迥无一人。而当僧人们深夜行走,经过被重重落锁的空荡佛殿时,又会发现其中隐约传来嗤嗤怪笑,窥窗看去木凋泥塑的佛像身上,似乎还有累累鞭痕。
再后来,久无人居的三圣殿外本有一对苍苔斑驳的石狮石象,年深日久未曾打理,也有落单的僧侣深夜游走在附近,听闻殿园内异响不断,推门则看见石像模样诡异无比,勇勐石狮毛发悚起通体囊浮,端严石象则四足贴地蹒跚蠕行,一股浓重的泥土味扑面,几乎要让人窒息。
于是乎悉檀寺又加多了子时之后,少于五人结伴不得外出的规矩。
「好家伙,这是碰见了什么破事,才会在悉檀寺里硬生生造出个规则怪谈来……」
江闻双眉紧皱,没想到自己只是想找个机会混回两广,却不小心钻入了这个凶险的地方。但仔细想来,这些说辞还是颇多漏洞,经不起细细推敲。
譬如石洞药池一没设有佛像,二则江、骆两人不曾受戒出家,按两位老僧言之凿凿所说情况,怖惕鬼根本没有纠缠自己的的可能才是——这要是换成严咏春、袁紫衣撞上倒还有几分道理,难不成骆霜儿趁人不注意,偷偷跟着袁紫衣出家了,最后误伤到了自己?
江闻用将信将疑地看着昏迷不醒的骆霜儿,只觉得这或者是最可靠的说法。
若是上述猜测都不成立,总不可能因为他们两人天生佛性战胜人性,属于保送西天极乐世界的种子选手吧?
「阿弥陀佛,一切种种恐怕如师父所说,乃是摩诃迦叶尊者与怖惕鬼的因缘未消,这才辗转流毒到了鸡足
山上,又被悉檀寺所承接了下来,只是
无意牵扯到了二位施主,哎………」
「二位大师,在下还有个疑惑。若说怖惕鬼与迦叶尊者有宿业未消,那为何只纠缠悉檀寺不放,而不去折腾山上这诸多的寺庙呢?」
听闻之间,江闻心中疑惑层层剥落,终于要接近中心水落石出的那一环,问出了这个问题,然而胡思乱想着,江闻就联想起了石洞顶部显露出的石凋画像,更多的疑问涌上心头。
「二位大师,那石室顶部坍塌而出的诡异画像,难道是某位佛陀菩萨的真形?」
此话一出,弘辩方丈与安仁上人两人便面面相觑,忽然陷入了沉默之中,面容皆是悒悒不安。
「檀越,你可知这处石洞药池是何人修建?」弘辩方丈忽然问道。
江闻摇摇头,没明白老和尚反问的用意:「我只听大师说过徐霞客来过这里,按理说数十年前就该有了,总不能是这位烟霞之客开凿的吧?」
弘辩方丈合掌说道:「阿弥陀佛,这处石洞与寺中的三圣殿,最初是由我师父本无禅师,从天台山请法之后命人修建而成,这洞顶画像尘封多年,恐怕也是师父所为……」
「天台山请法?这听起来又另有一段故事。」
看着仍旧昏迷不醒的骆霜儿,弘辩方丈长长喟叹一声,僧袍合拢并掌垂头,以悲寂化解心中种种不甘愤怨。
「阿弥陀佛,老僧如何能有佛陀那样的法力?悉檀寺之事由三圣殿起,三圣殿之事又因本无禅师而来,老僧二人只恨不能以身相替消除罪衍,种种因由,待老僧两人慢慢道来……」
孤峰之上,江闻与老僧几人坐在山房之中,拟将枯叶为席,暂挂寒风为幔,任由窗外长风呼啸,遥看一轮冷月高悬,在安仁上人愧疚的神色中,他谈起了一些过去的事情。
…………
安仁上人原本勇勐精进的修行,在某日突遭魔难,似乎已从成佛种子沦为断善根之人,作为师父的本无禅师便昼夜忧思寻找对策,却仍然苦无线索。为了要维持住安仁上人的修行不退转,本无禅师最终决定以老迈之躯,亲赴天台山国清寺请法。
自云南至浙江路途遥远自不必说,种种艰辛也不足为外人道,经历诸多磨难,老僧才终于来到了天台山下。.CoM
天台山古刹国清寺建于隋开皇十八年,为天台宗创始人智者大师创建,初名天台寺,后取「寺若成,国即清」之意改名为国清寺,因其地位崇隆被尊为天台宗的祖庭。
此番去天台山请法,除了想要请回《华严大忏》为弟子忏悔业障、再***,他还想要请回一门武功——本无禅师知道弟子安仁学佛难以为继,便打算由武入禅另辟蹊径,而据闻在这天台山的祖庭之中,就藏着一门诡谲离奇的佛门功法,名为《寒山功》。
只是没想到这两件事都流毒不已。曾经供奉着《华严大忏》的三圣殿,在某次变故后便凋零败落无人敢近,化为悉檀寺内蛇狸寄居的处所;而《寒山功》也被诸多外物牵连,石洞药池平素不许外人出入,异状连连,今日遭遇崩塌才显露出真貌,最后就连山中诸寺,也因之多有不睦……
「二位大师,这门《寒山功》据说是唐代诗僧寒山大师所创,江湖上也偶有传习,依在下所见无非是修身养性的功夫,怎么在二位口中越说越邪门?」
江闻说话的神情有些不自然,脸颊不自觉跳动地一下,但很快就压制住了一切征兆,彻底恢复平静。
弘辩方丈无悲无喜地说道:「阿弥陀佛,既然檀越也知晓寒山拾得两位大师的故事,那自然是最好的,就容老僧赘述几句,看看是否与听闻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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