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人间失格(2 / 2)
“‘公平世界谬误’是我们对这个世界的一种错误的假设,我们下意识地、自然而然地认为这个世界是公平的,好人有好报,坏人会被天诛,糟糕的事不会无缘无故地降临到一个无辜的人头上,所以一旦有人受伤,就一定是因为那个人做了会让他受伤的事,都是受害者的错。”
“其实这种心理谬误一般都是用在我们对别人的看法上,就像现在如果突然有个人冲上来打我的话,哪怕是最短的一瞬间,可能也会有人在心里怀疑是我做了什么坏事才会被打吧~但是,挺可悲的是,当我们无缘无故受到伤害时,这种心理也照样会冒出来——唔,从这个角度看,至少这个谬误本身倒是挺公平的。”
读者:“哈哈哈……”
蛰萤:“有时候我也会想,为什么这种心理谬误——这种基于人类的自私本能,为了减轻自己的心理压力,便将错误归因为他人的心理谬误会出现在自己身上呢?我想了好久,多少有了些自己的理解,只是不知道对不对啊你们随便一听。我想,或许是因为把过错归于自己,让我们有了一种‘这件事是我可以改变’的自信吧……”
“你们看,如果我们要让自己承认这个世界并不公平、并不安全,就算我们很无辜、没有做错任何事,走在大街上还是会突然被人殴打抢劫,甚至会被杀死;哪怕仅仅是站在那里,都会突然被人冷眼以对,被人嘲笑,被人谩骂……如果是这样的话,不是太可怕了吗?有谁会愿意生活在这样令人绝望的世界里呢?”
“有时候有些真相实在太让人绝望了,以至于我们情愿欺骗自己,活在假象中。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活下去。”
“那么就把过错归于自身吧。都是我的错,一定是我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才得到了这样的待遇,是我有问题。如果我改正了自己身上的问题,不做不该做的事,那么我就不会再遭受可怕的待遇。”
“这样心酸的想法存在于我们中的每个人心里,当我们是一个人格形成时期受过伤害的人,那么潜意识就会一直引导我们治愈自己,让我们一直去寻找治愈自我的可能性。于是我们一再将自己置于会受伤的情境中,又抱着是自己有错才会受伤的想法……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命运一再重演,身上的那道伤口越来越大,最后竟开始溃烂流脓……生而为人,真的是一件很辛苦的事。”
“所以,就算有人想要放弃,有人再也提不起反抗的力气,有人再也鼓不起勇气,有人戴上假面用虚伪的态度做回应,有人忍了好久后觉得实在无法忍耐于是就离开了……也是情有可原的事吧?”
“……可能是我个人的问题,是我太刻薄太偏执了也说不定,但是我一直觉得在人类社会中,有一种论调是很反人类的。那就是唾弃社会底层的渣滓,对那些一无是处的人冷漠无比。乍一听很有道理啊,如果人人都不努力的话世界也好国家也好都不会变得更好,长久以往人类社会就完蛋了。所以要排斥那些没用的废物,有什么不对吗?”
“乍一听是很有道理。但是我总在想啊,人类也是一种动物对吧?和狮子和老虎一样都是动物。大家应该知道在大自然里,有些野兽也有自己的等级森严的社会,例如蚂蚁、蜜蜂、鬣狗之类的。”
“我听过这么一句挺帅气的话:‘猛兽总是独行,牛羊才成群结队’。这句话才真地有道理啊我觉得,如果人类很厉害的话就不会组成国家形成社会了。就是因为我们每个人都有可能会是那个没办法活下去的人,才要聚在一起,大家一起生活,互相保护啊。”
“诚然,在自然界,羊群里的老弱病残总是会被第一时间淘汰掉,可难道我们只是动物吗?我们只是野兽吗?人类之所以在这个世界拥有独一无二的地位,难道不是因为我们拥有智慧和感情,具备思考的能力……难道不就是因为在某些方面,我们不仅不是动物,还是更接近于用自己的形象造人的万物的父母吗?”
“老弱病残、一无是处、不优秀不厉害的人,难道就没资格活下去吗?就要默默地承受社会的排斥,被这个世间所冷待,被所有人远离吗?这样的社会难道不是违背了人类之所以聚居的初衷吗?我们的感情不足以让我们包容、接受他们吗?”
“我们之所以成群结队,就是因为要保证自己在‘虚弱’的时候也能得到同伴的保护,这才是最基础的社会道德。
就算一个人什么都做不到,什么也不了解也没关系,和会把无法长大的幼崽咬死赶走的野兽不一样,人类会帮助这样的人,即使是这样的人也拥有好好活下去的资格,拥有追求幸福的权力。人一旦诞生到这个世界上,属于他的未来就是他的私有物了,没有人能蛮横地定义、剥夺。”
“我们的社会如果不能让其中最无能的人也可以好好活下去,那就是一个‘未完成’的社会。”
“……我说这么多,你们可能觉得我偏题了,或者干脆就是在发牢骚。但是不是的。我说的就是我的文学——如果我能如此妄言的话。我写那些故事,清姬、骨女、桥姬……我写这些女孩子,她们都好可怜,活不下去了,最后变成妖怪。可是她们凭什么只能是可怜的呢?为什么她们只有在变成可怕、丑恶的妖怪之后才能被人重视?那些男性角色也是,他们有的好糟糕,有的却只是在漫长的一生中做了一次不正确的反应而已,但是就这么一次,他们就得丧命了。为什么容错率要这么低呢?用那么简单的考题去考验一个人,难道真地能得出这个人的全部真实吗?好轻率啊。”
“我也是一个女孩子,我有一个喜欢的人,他是个男孩子(笑)。他离开了我。我说过我不恨他,因为他不是个坏人,也没有做错任何事,甚至没有辜负我。只是有时候一个人做了好事,不被另一个人接受,最后好事也成了坏事。”
“我那时候看到征稿的时候就在想,我要写一个故事发泄一下,免得事情都憋在心里让自己难受……对了,这里要强调一下,我那时候很痛苦哦,真的。但是我还是能想到用这种方法来自救,我觉得这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即使我就是当事人,我也能毫不心虚地说,能这么做的人算是了不起的,如果世界上所有人都这么做的话就好了,那该少了多少纷乱和战争,多了多少爱与美的结晶呀。”
“所以其实,我来东京之前是很犹豫的,我心想、我这样的作者也配谈论什么文学艺术吗?如果读者问我创作思路之类的……我要怎么回答呢?现编也来不及呀……我纠结了很久,最后想清楚了。如果说在这件事上,我对文学并不‘诚’的话,那么至少,让我在面对那些读了我写的小说的人时诚实一点,也算是亡羊补牢吧。”
“这就是我的真心了,和文学、和我的作品,确实是有联系的,但和我的生活联系要更为紧密一点。我也不知道未来我能不能创作出更具有价值的作品,创作出能被称为艺术的作品,但至少此时此刻,我还在生活中取材,并对未来抱有希望。”
读者:“我似乎听明白了,蛰萤先生,其实您说的这些话,真正想说他给听的人不在这里吧?”
蛰萤:“你真地很敏锐啊!我听说对于太过敏感的人而言,坦率就是一种暴力。希望我的坦率没有伤害到你……唔,不能说完全是这样,不过有一部分的我确实是这么希望的没错。我希望他能听到。我希望他能了解。我拿起笔、张开嘴,所有的源动力都是想表达什么。而这种源动力在他面前,通通都会化为‘想向他表达什么’。嗯,我承认,是这样的。”
读者:“您还会继续写给他看吗?还是说《雪女》昭示了您接下来要为自己而写作呢?”
蛰萤:“我一直都是在为自己而写作啊。”
读者:“……啊、抱歉。果然是您会说的话啊。我明白了。那么可以透露一下您接下来打算写什么吗?还是志怪题材吗?”
蛰萤:“没什么不能说的,我准备写神话题材的故事,大概……还是免不了以主人公的感情生活为主线吧,但主题的话,我想应该是一脉相承的。”
蛰萤:“呃……似乎时间也差不多了,该说的好像也说完了,但是看你们的表情,如果我今天就这样扔下一大堆情绪垃圾和思想迷雾,然后不管不顾地走掉,那一定会被责怪吧?还好我有准备,你们看、我抄了小纸条哦。事先说明,我也不知道这两段话是哪本书上的,只是因缘巧合下听到的。相逢即是有缘,现在我把这份缘分也传递给你们吧。”
「我们迄今为止探讨过的所有哲学家们,都曾致力于一种无所为而为的努力想要了解世界。他们想象中的了解世界要比实际情形轻而易举的多,但是没有这种乐观主义他们就不会有勇气做出开端。他们的态度只要并不仅仅体现在他们时代的偏见的时候,大体上可以说是真正科学的。但它不仅仅是科学的;他还是富于想象的、生气蓬勃的,并且充满了冒险的乐趣。他们对一切事物都感到兴趣——流星和月蚀,鱼和旋风,宗教和道德;他们结合了深沉的智慧和赤子的热诚。」
「一个乌托邦必须能体现它的创造者的理想。
我们可以把“理想”定义为某种并非以自我为中心而被愿望着的东西,从而愿望着它的人也希望所有别的人也能愿望它。
用这种方式我就可以建立起一套看起来好像是非个人的伦理,尽管事实上它所根据的依然是我自己的以个人为基础的愿望——因为愿望始终是我的,纵使被愿望的东西和我个人没有关系。」
用大概要几十年后才会出版的罗素的《西方哲学史》中的两段话给自己的想法和理念做一个解说和支撑后,小野寺萤觉得这次演讲可以结束了,她杯子里的水已经喝完了。
穿着和服的少女收拾着纸张和笔准备跟出版社的工作人员走,转身离开原位后突然被身后有些熟悉的声音叫住。
她这几个小时经常听到这个声音,是那个很敏锐的人。
那个人叫住她,没头没尾地问:“蛰萤先生,因为私心而踏上这条道路的您,今后准备怎么做?”
蛰萤微微一怔,回眸,思忖片刻,浅笑。
“我打算从石头里挤出血来。”
蛰萤对这个现在她并不认识,但未来会是她的个人传记和研究解析领域最具权威的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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