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美狄亚(1 / 2)
在预见到自己未来会爱上阿波罗, 并且注意到阿波罗确实对她充满超越异性魅力的吸引力之后,西比尔就有点破罐破摔的感觉了。
不过显然她的破罐破摔并没有导致悲剧的结局——在某种程度上,她渴望的结局。
既然如此, 那就继续走下去呗。
既然已经决定踏上旅途,那么无论在旅途中经历了什么又见证了什么, 都是属于旅行者的财富。
所以西比尔干脆地放弃了令她不喜的绿茶剧本, “我与我周旋久, 宁做我”,决定释放本性。
不过连她自己也觉得糟糕的地方是,她深知自己的本性比破罐破摔时候质疑、拒绝阿波罗, 警告威胁神明的自己还要亵渎。
至少在这个时代是这样的。
但是……反正重要的不是旅行的终点, 而是路上的风景, 所以就这样吧。
在某种意义上经历了一次觉醒的少女骑在马上, 在原野中慢悠悠地散步,远方的白云白得发光, 就在此时此刻, 世界上的其他地方活动着无数相爱的男女,他们无所顾忌地亲吻拥抱,在神明的祝福下回归人性的本真。
西比尔想阿波罗说的是对的, 人类可能对自己说谎, 但绝无可能对神明说谎。
如果神明被凡人蒙骗, 那证明神明希望被骗。
永生不死, 永远年轻的神明不懂衰老的滋味, 也不懂时间有限的紧迫感。
所以好奇。
所以无所谓。
所以他们夺走人类的生命时就像叫死神加个班。
生与死之间的鸿沟, 对于神明而言, 只是到不喜欢的冥界去一遭而已。
只是再也见不到而已。
或许就是因为如此, 所以阿波罗在给予西比尔漫长的会叫她痛苦的寿命时, 才会那么轻描淡写。
因为他根本不明白这对于他心爱的人类女人而言是何等的酷刑。
因为即使是诸神中几乎可以与雅典娜一起和神王宙斯比肩的大神阿波罗,也有不知道的事。
或许故事是这样的。
或许阿波罗在实现西比尔的愿望的时刻,他并不知道,如果他知道的话,他就不会忍心叫自己心爱的人堕入这样的深渊。
而后来,他的爱情如同露水般消失了,如同不断飘移的云朵般转移到了另一个美丽的人的头顶,于是那时候,无论他知不知道,他都不再关心,也不会做出任何行动了。
这样算是给阿波罗洗白吗?
西比尔不这么觉得。
年轻的牧羊人吹奏起了长笛。
在神学研究中,尤其是在八世纪的虔信者眼中,神不能被文字概括,更不可能由人的概念总结,最好的引领内心,使神的形象出现在冥想中的方式,莫过于借助艺术。
优秀的艺术作品能无中生有,起死回生,颠倒黑白。
洛夫克拉夫特的克苏鲁神话系列使得世上多了一批真情实感的克苏鲁眷属,这还是近代人类社会步入电气时代,科学怯魅已经萌芽的时候发生的事。
那么在几千年前呢?
在连婚姻关系都才出现不久,人们甚至还没彻底忘记祖辈如同野兽一般忠实于本能的时代,俄狄浦斯的悲剧还使不少“村通网”的人困惑,奇怪于和克洛诺斯做了一样的事的忒拜的国王为什么突然就成了罪人,难道模仿神明的行为也成了一件充满罪孽、无比亵渎的事?
众神在上!
那我们以后要怎么祭祀啊?
在这样的时代,优秀的艺术作品又能做到什么地步?
其实只看代表文艺的权能分别被仅次于神王宙斯的,天父最宠爱的两个孩子:光明神阿波罗和智慧女神雅典娜所瓜分就能窥见一斑了。
希腊文明重视艺术,而所有艺术形式中,唯有“音乐是最不可言喻,且可能是最直接的艺术。音乐对情绪与经验的传达是透过超越文字与概念的方式进行。在十九世纪,派特认定所有的艺术都渴望音乐的地位。在九世纪的拜占庭,希腊基督徒则把神学看成渴望成为圣像研究的地位。他们发现神由艺术作品表达,比由理性的论述表达更好。”「1」
身为音乐之神,由阿波罗吹奏的音乐用“此曲只因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来形容都只能说是写实。
西比尔沉醉在其中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更何况阿波罗拥有的不只是音乐。
安静的旅途中,阿波罗还会创作以她为主角的诗歌。她知道这些诗歌会随着那些吟游诗人永远地存活在这片土地上,她已经预见了这样的景象,后来的人会说我会让我心爱的姑娘得到的正如阿波罗心爱的西比尔得到的一样多。
跳舞的话阿波罗希望是两个人,但是西比尔以前没有学过,于是他手把手地教她,待她和善耐心,如世上最好的老师。
在本质上毫无意义的旅途中,只要他和她待在一起,就是令神喜悦的。
“您似乎不再像之前那样对待我了,是因为我拥有了预言的能力,成为了您的代言者的缘故吗?”
在阿波罗仿佛永无止境的疼爱宠溺下,西比尔也不自禁问出过这样的话。
彼时,阿波罗微笑。
在她在一起的时候,笑容对于神明而言是常出现的,太阳永远是和煦的。西比尔已经忘了炎热和寒冷是什么感觉。
“因为我突然发现您不仅是我的妻子和母亲,还是我的女儿。我愿意像对待最宠爱的孩子一样对待您,就像世间所有爱着儿女的父母。”
西比尔于是不知道要怎么回应,她只好故意说:“我知道您是一个关爱孩子的父亲。人们都知道,科□□斯的女儿普萨玛忒将她和日神的孩子扔到荒郊野外,使那孩子被野狗杀害,于是消灾弥难的神明降下了灾祸。”
阿波罗脸上的笑容化作了悲伤,他在为自己那被野狗吃掉的孩子而伤心。
西比尔看到他脸上的哀容,顿时大为后悔。
但是阿波罗却没有迁怒她的意思。
和因为在绣品上绣了诸神的丑事而被智慧女神惩罚,由人类堕落为蜘蛛的阿拉克涅不同,西比尔在阿波罗这里仿佛享有无限的豁免权。
即使西比尔清楚阿波罗给予的这份权利绝非无限,但是对于身为凡人的接受者而言,这已经是一份没有边界的容忍。
阿波罗用哀伤又不失理性的声音道:“那是我没有取名的孩子,阿特洛波斯为他编织了这样的命运,然后他的母亲亲手将他送上了注定的结局。”
阿波罗看似什么都没说,但仅仅是他还愿意开口说话这一点,就足够西比尔内心充满愧疚与自厌了。
但是阿波罗随即便道:“您不必为此难过,我遭遇的,比这更叫我悲伤的事数不胜数。世上有多少道光,我的故事就有多长。我早已学会了把那些难过的事忘掉,除非必要不再想起。”
西比尔听了微微一怔,心中若有所悟。
阿波罗用温柔的、充满怜惜的目光安抚着会替自己担心难过的凡人。
“您真令我高兴。我时常在想,是否自己忘了我们最初的相遇。诸神怎会不为您的诞生献上最多、最美好、最珍贵的礼物,叫您长成如今这般令人喜爱、光彩照人的少女呢?您是我的主人,是要支配我的存在,您是如此仁善的主人,对待您卑微的仆人,您不吝赐予您的光辉。”
奇异的,西比尔瞬间理解了阿波罗没有说出口的意思。
凡人可怜神明是一件何等可笑的事。
阿波罗感觉到了她因为失言提起他可怜的孩子而感到愧疚,因为让他想起了伤心的事而同样难过,并且为他担忧。
这在神明眼中,硬要说一个可以理解的比喻的话,就像是蚂蚁担心流了一滴比它身体还大的汗水的人类会不会渴死吧。
阿波罗当然不会因此深受感动,像三流文学中缺爱的男主一样从此对女主柔软了内心,然后走向治愈系结局。
他估计觉得她真是既愚蠢又幼稚,程度起码是飞向太阳的伊卡洛斯的十倍。
不过伊卡洛斯得到的是坠落到海中溺水身亡的结局,而她得到的是神明又好听又真诚的夸奖。
这样的低级趣味……
西比尔完全无法抵挡。
更何况,阿波罗给予的远远不止如此。
在后世的一本讲述埃及国王拉美西斯二世与他心爱的宠妃的爱情故事的书里,作者让拉美西斯二世说出了可以成为所有身边有红颜祸水的昏君的标配情话的话——
“我,已经是埃及的法老,我可以给你想要的一切。如果是合理的,那么你要一,我给你二。即使是不合理的,我一样可以做一个不明事理的君主,满足你。”「2」
所以周幽王会烽火戏诸侯,所以汉成帝会杀死自己的儿子,所以唐玄宗会八百里加急运荔枝,所以宋仁宗会立生死两皇后,所以明宪宗会废了对万贵妃不敬的结发妻子……
古今中外,千篇一律,层出不穷,可谓是经典剧目。
身为上天之子,替神明执掌世俗权力的国王犹然如此,遑论神明?
宙斯变成牛诱惑欧罗巴骑上去不过是为了和她作乐,发泄自己的欲·望,而阿波罗变成牧羊人,是为了讨好西比尔,当她的仆人叫她高兴。
他不仅在身份上这么做,还在思想上这么做。
西比尔做了无知且可笑的事后,他不光要说好听话来安慰她、夸奖她,他还要给她更多。他决定对她解释他之前没有解释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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