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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杏花微雨(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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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为少女拂去肩上落花,偶尔与她附耳低语几句,他每说一句,少女要么侧首凝眸一笑,要么娇羞嘟嘴呢喃一声。俩人的脸颊皆有红润的绯色,仿佛把春色满园关不住的杏花乍泄红晕点缀在脸上。

“阳春三月,风和日丽,桃红李白,撩人心魂。”少年不禁叹道,“这杏花真美,就像你一样。”

“这棵杏花树是十二年前我父皇在我出生之日便亲手种下的,他说杏与‘幸’谐音,杏花为贵,会给予我终身的幸福。”少女嬉戏累了,俯身卧在树下抬头道。

少年轻轻“喔”了一声,便也凑上前躺下,喃喃道:“你爹对你真好,我爹只会教导我‘孔子游于缁帏之林,休坐乎杏坛之上’,从而鞭笞我要发奋读书,兼济天下。”

“那是自然,我父皇最疼我了,他是我的保护神,在我下嫁之前,会永远庇佑我。”少女笑意清澈,扬起清艳容色,自豪地道。那笑容宛如银妆素裹积雪中盛开的一枝高傲的红梅,傲霜怒雪,冰肌玉骨。

世事如棋局局新,人生无常皆变数。谁曾想,晨日还引以为豪的保护神,还未待到日落就已经薨世,更加等不了帝姬下嫁之日。虽然,在他死后被太宗赵光义追赠中书令,追封魏王,赐谥号懿,但终究只是躺在金棺里,拥抱不了膝下椎心饮泣的妻女,连睁眸看一眼自己等同于国丧的葬礼都成为了一种奢望。

萧正羽记着那一日春光融融,格外绚丽,赵璇是身穿华丽绫罗,蹦蹦跳跳地一路欢声笑语回去的,再见她的当夜,却已换上了一身素净衣衫,只以素银钗并白色绢花簪鬓,姣好的容颜在通红烛光幽色的映照下,于苍白虚弱的底色上仿佛抹了一圈阴沉的胭脂,暗红的血丝布满眼底显然哭过许久了。

一袭冷风衔着泥土草木的气息,从窗棂的缝隙中灌进灵堂。白幡招摇,灯笼在风中来回晃动仿佛浅黄素色的星子,云板声连叩不断,哀乐梵音四起,让人窒息的声音宛如滚滚闷雷在郡王府的上空徘徊了数日。第七日,随着执礼太监高声高喊“举哀”,在丧仪上连续重逢了无数次“叩首,起身,俯身,叩首”的赵璇已经不再流泪了,更不会像最初之日裂帛般的嚎啕大哭,满殿缟素之下的哀哀恸哭唯独不再有她稚嫩清婉的声音,只是膝行上前的身影,与婢女一起扶住晕过去的母妃。

暮色阑珊似浓汁,墨色的浓云挤压着天空,月黑风高,铅云低垂,雾气层层弥漫、漾开,熏染出一个深沉似黑洞的夜晚,郡王府的宫殿内宁静得仿佛一潭死水,惊不起半点微澜。因为,今日是武功郡王赵德昭头七的回魂夜,按照丧殡习俗,家奴在准备了丰盛饭菜供奉在灵堂,置放了“天梯”之后,众沾亲带故的至亲便登堂入室回屋就寝,自然包括赵璇和自己的母妃。

赵璇提前示意萧正羽准备好斧子在殿外等着自己,回到寝室内,不顾膳房准备的参汤提神,便在丫鬟流苏的协助下,迅速溜出了郡王府,与萧正羽一并来到了后院繁茂的杏花树下。

“怕是要下雨了,户外没有遮雨的廊亭,若是雨水浇灌下来淋湿长公主金枝玉叶的娇躯着了凉,就不好了。况且雨天站在树下也不安全。”萧正羽望了望看不见光亮的天边,担忧道。

“把东西递给我。除此外,我只问你一句:愿不愿意留下来陪我?其他的话,就不要费唇舌劝说了。”赵璇从他的手上费力地接过斧头,一步步向粗壮有尺宽的树干走去。萧正羽准备伸手拉住她,却被她用手背推开了掌心,道:“你若要陪着我,就只顾守在我身边,不要上前帮我伐树。这是我父皇留给我的东西,今夜他要归魂最后回家,我要自个儿把东西还给他。”

雨很快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开始是如牛毛似花针的细雨,后来雨珠儿的力度加大,串成一条条水晶珠帘,雨雾弥漫笼罩了天地万物之间,滋润着含苞欲放的花蕾,抒发着杏花春雨江南的韵味。

杏花疏影里,赵璇铆足劲吃力地提着斧子劈向树干。年仅十二岁的她还未到舞勺之年,汗水夹杂雨水很快浸透了全身衣衫,身体不禁微微发抖。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她已经累着腰酸背疼,顿了顿,不由得退后踉跄了几步,猛踹一口气,又继续用力挥舞着斧头。

耳旁回荡着伐树的咔嚓声,萧正羽抬头凝视着满目簇拥成群灼灼盛放的杏花,心中油然而生了一丝丝怜悯,这一簇簇粉白欲滴的娇艳花朵在斜风细雨中丝毫不惧,欣然摇曳,似一只只震翅欲飞的粉蝶儿,充盈着勃勃生机,今夜却要葬送于自己递送的斧头之下,视野中显得几多悲凉,为丧仪又凭空增添了切切凄楚。

“璇儿,既然这一树杏花是郡王留给你的念想,也自幼陪伴你成长了十二年,为什么不能容忍留下它,留下你父王对你此生要幸福的殷切期望呢?”萧正羽目光灼灼望地她,眼色中充满了担心和疑虑。

对此,赵璇并没有理会,在雨中继续以自己尚无的缚鸡之力伐树,宛如小鸡啄米似的一点一点地剥去树皮,再侵入韧皮和边材。

视野被雨水冲刷着逐渐模糊起来,萧正羽从背后一手扶住她,抢过斧头,试探着道:“璇儿,你是铁石心肠吗?你之前分别对这杏花微雨有着深深眷念,为何要执意毁了它?你忘了你父皇对你的疼爱了吗?”

雨声潺潺,风声萧萧,在神思游离的一个瞬间,赵璇的情绪也如同这漫天春雨般宣泄了出来,愤然侧身嘶哑道:“我已经没有父皇了,他是一个懦夫,不是能够呵护我的保护神,他宁可放弃生命也不愿意扛起责任,这样懦弱的父皇,我不要,也不愿意留着他给我的东西。”

萧正羽心中遽然一紧,他握着她冰凉的手指,方才发现由于从未干过体力活儿,赵璇手上原本水嫩细腻吹弹可破的皮肤,因为使用斧头不当被反弹的力量砸伤而起了血泡,掌心泛出了潮红色的颜色。他心下微微一疼,连忙翻过她的手来,轻轻地吹了吹,宽慰道:“我听我爹私下说,武功郡王是为了保全郡王府上下的安危才选择走不归路,归根到底,他是疼爱你的。”

赵璇咬着唇,手上的疼痛和血腥味浑然不觉,唇角衔着一抹不屑的冷意,啐道:“他屈服于命运的不公,抛弃了我和母妃,也抛弃了郡王府,以割脉自尽的方式向天下人宣告了自己的软弱无能和彻底失败,这不是对我的疼爱,而是莫大的侮辱。”

萧正羽眸中的光色一沉,在雨水滴答中他仍感受到了从她双睫眼眶里垂落下几滴清亮的热泪,那是心有不甘的恨意,也夹含了丝丝悲恸。他关切地握住她的手,念念道:“我知道你的心中还在思念着你的父皇,我不让有朝一日你在观赏杏花微雨时,会对这一棵树心生遗憾。”

凝神须臾,赵璇的目光决绝,犀利似剑,回眸直刺杏花疏影的芳菲,声音陡然透出清冷来,冷漠道:“你看那杏花白里透红,红色的花蕊,是不是宛如一滴滴鲜血掉在了三尺白绫之上--所以,我容不下它,此生都不想再见到它!”

萧正羽神色一凛,目光定定落在赵璇的身上,这是人生中他第一次见到她如此决绝清冷的漠然,心中一阵阵发寒,记忆犹新。

那一夜的杏花微雨,任凭赵璇撸起袖咬着牙挥动斧折腾了半宵,萧正羽唯有静静地凝望着眼前这个既熟悉而陌生的娇贵公主吃力而笨拙的伐树身影,昔日黛眉含春的软玉温香与铜铃般的欢声笑语,仿佛全被雨水浇化了,他只黯然垂下了眼眸,任由风雨摇曳,任由天光转晴,任由天边明亮。原本风韵天成的漫树灿烂杏花,却将生命的芬芳定格在了那一夜微雨迷蒙中,随同武功郡王赵德昭的魂归来而花魂去。

“够了,一纪十二年,匆匆一轮回,你也见证了各属相的春生、夏长、秋收、冬藏,今夕一路繁花相送,也算不负此生了—从此后,我的幸福不再需要别人的给予,人生已经无大树为我遮风挡雨。”赵璇目光淡淡地扫过,续而凝眸一闭,深深地吁了口气道。随即,身后植根于沃土的一树花团锦簇的杏花轰然倒下,溅起万千成汤泥水仿佛发出了平生唯一一声,也是最后一声哀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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