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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易容(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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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连那两家人自己也不知道,在他们抹着眼泪的那天夜里,那个声名狼藉的魔头曾经去到过他们屋后,在他们新堆的坟包旁,无声无息地搁了一小把曾经仙童爱吃的松子糖。

*

那之后,乌行雪便常会放一些寻人用的符。折成一些纸人或是纸鸟的形状,两只用来嗅那两个小童子的转生印迹,还有一只……嗅的是天宿上仙。

他本意是想早早探到踪迹,方便回避。

可偏偏他的寻人符总在萧复暄身上失灵,于是他还是会在人间撞见对方。

有时候是避闪不及,有时候是其他种种说不明白的原因。或许是注定避不开吧,不知从哪一次开始,乌行雪再看见萧复暄,总会给自己套上最不易分辨的易容。

就像大悲谷的那次相遇一样,他顶着不同的模样和皮囊,在那些年里,成为了萧复暄身边面容不一的过客。

有时是因为他看见对方孤拔的身影,心里有些难过。有时是他发现对方带着伤,禁不住有些担心。

他总会在那些时候套上一个陌生人的壳,走过去同萧复暄说话。

天宿上仙在百姓面前似乎要比在仙都众仙那里要温和一些。于是很奇怪,明明萧复暄出了名的难以接近,但他们每一次遇见最后都会说上话,而每一次相处又都算得上愉悦。

可那过程有多高兴,过后的乌行雪就有多沉敛。

天宿在那些年里事务裹身,能踏足人间的次数不算多,时常一眨眼五年,一眨眼十年。

于是,那样的状态持续了很久……

久到乌行雪又一次探到了那两个小童子转生的印迹,久到他分别在不同的地方,将那两个过得很苦的人捡回雀不落来。

他们成为了雀不落另外两个长住者,就像当年在坐春风一样。

他们一个叫宁怀衫,一个叫方储。

方储是曾经的哥哥,稍稍沉稳一些,总能把雀不落弄得井井有条。而宁怀衫好动得多,常跟着乌行雪出门……

偶尔会跟着他撞见萧复暄。

后来的宁怀衫总是不明白,为何城主每次见到那天宿上仙,回来之后总是神色恹恹。有时甚至接连几天都会陷在沉默里……

倘若见面那样糟糕,干脆避而不见不就好了?

可惜这话他一直没有胆子去问乌行雪,不过就算问了也不会有答案。

因为他家城主没法同他说明白,其实他和萧复暄之间的见面一点都不糟糕,正是不糟糕,他才越是如此——

因为他跟萧复暄聊笑时,可以顶着世间任何一张脸,除了他自己。

他当过不同模样的陌生人,说着胡乱编纂的假名,今朝聊笑过几句,明日便淹没在人潮里,再无交集。

他可以是那街市上的任何人,唯独不能是照夜城主乌行雪。

他很清醒,但避免不了难过。

他曾经一度以为,这会像他当年奉天诏斩乱线一样望不到头。

直到又是一回相遇……

*

那次是因为乌行雪感觉到神木一半灵魄略有一些异动,虽然并不明显,但他依然不大放心,想去看一眼,于是他便去到了无端海边。

那天的无端海边不算太平。不知为何,聚集了一众仙门弟子,各个还都负了些伤,有些相互扶着,有些就地盘坐,还有一些拎着锦囊穿行其中,给不同弟子派发着丹药。

整个渡口和水寨都被他们占据了,七零八落显得有些乱。

乌行雪听了一耳朵,从他们乱七八糟的议论里听到了“邪魔作祟”之类的字眼。他倒是不意外,能让近百个仙门弟子都挂上彩,总不会是他们内部打了一场群架。

他疑惑的是在这作祟的会是谁?

众所周知,照夜城门外悬浮着守城的青冥灯,每一盏都出自乌行雪之手。他们都知道青冥灯的作用,是防止外人乱闯照夜城,殊不知那些灯也在帮乌行雪盯着城内的邪魔。

每日哪些邪魔出了城,哪些进了城,他都知晓得很清楚。

他记得这两日出城的邪魔屈指可数,没有往无端海方向来的。况且那些出城的邪魔里也没什么麻烦人物,不至于将这近百弟子弄成这副模样。

不过很快他就无心去想是哪位邪魔了,因为整个渡口陷入了更乱的境地里——

那些吃了止伤丹药的弟子一个接一个痛呼出声,更有甚者,痛得龇牙咧嘴满地打滚。

吓得剩余弟子都不敢吃了,派发丹药的弟子也不敢动了,拿着满兜丹药惊疑不定。

那弟子敞着药口,丹药的味道很快随风飘过来。乌行雪这些年里见了实在太多,一嗅就明白问题在哪。

他本可以放之不管,但这乱七八糟的场景闹得他头疼,况且他还得从这渡口过。

于是他摇了一下头,匿了身形,抬脚上了水寨高高的檐顶。

乌行雪站在檐顶上,解了自己腰间的锦袋,长指在里面拨弄了几下。

屋檐就是那时候多了一声轻响的。

乌行雪听到那剑鞘轻响时,手指僵了一下。不用回头他也知道,自己又碰到了谁。

再熟悉不过的天宿气息被风扫过来,一并扫来的,还有一股淡淡的血味。

又是血味。

怎么总是带着伤呢……

乌行雪闭了一下眼。剑鞘轻响在他身边停下,萧复暄的嗓音淡淡响起来:“下面那么多人,你为何站在屋顶?”

乌行雪睁开眼,心里有什么东西细细密密地扎着,但脸上却神色如常。

他这会儿正顶着神鬼难辨的易容,一如往常,是一个全然陌生的模样。他用陌生人的口吻说道:“上来帮点小忙。那你呢,你是什么人,为何也上了这屋顶?”

说完,他才转头看向身边的人。

有一阵子没见,萧复暄似乎瘦了一些。眉骨鼻梁的线条更利了,眼窝也更深了。不知是不是受血味影响,他看起来带着一丝罕见的疲意。不过那疲意微不可查,几乎被他周身的锋利感盖住了。

他垂着薄薄的眼皮,朝渡口俯扫了一眼,而后看向了乌行雪。

他的眸光在乌行雪脸上停了好一会儿,没有回答那句“你是什么人,为何也上了屋顶”,而是瞥了一眼乌行雪指间的丹丸,沉声道:“帮什么忙,喂药?”

乌行雪从他身上扫过,没见到明显伤口,那血味也在风里淡了许多。他这才答道:“算是吧,准确来说是想悄悄换一下药。他们受了点邪魔伤,吃的那丹药可能受了海潮,有些问题,叫了有一会儿了。”

萧复暄淡声问:“你打算如何悄悄?”

“……” 乌行雪噎了一下。

原本他是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穿行于那些人群中,比倏然而过的风还要轻。换个药而已,还能难道他这举世闻名的魔头么。

但萧复暄一来,他便没法这么办了,毕竟寻常仙门弟子或是寻常邪魔可做不到这个程度。

于是乌行雪佯装想了想,问萧复暄:“大意了,我确实办不到。那你呢?你是哪门哪派,有办法定住下面的人么?”

萧复暄问:“哪些?”

乌行雪:“所有。”

萧复暄淡淡“哦”了一声,话音落地的同时,整个渡口所有人都凝滞在了那一瞬,一动不动。

乌行雪挑起眉来,又继续翻着锦袋。

结果翻了一圈,他默默抬起头。

萧复暄的眸光一直落在他脸上,见他一副“不太妙”的模样,动了动唇道:“怎么?”

乌行雪说:“丹药不大够。”

萧复暄:“有多少?”

乌行雪:“……十枚。”

萧复暄:“?”

底下嗷嗷待药的近百人,他却只有十枚药,这缺的委实有点大。不过更有意思的是萧复暄的表情。

在反应过来之前,乌行雪已经捏着锦袋笑了起来。

等他笑完一抬眼,发现萧复暄在看他。

乌行雪顿了一下。

檐角有一瞬间的安静。

乌行雪动了一下唇,道:“怎么了?”

萧复暄收了眸光,道:“无事。丹药不够,你要如何?”

乌行雪垂眸又在锦袋里随意翻拨了一下,道:“那只能用点损招了。”

萧复暄:“嗯?”

乌行雪指了指那些被凝住不动的仙门弟子,问道:“有办法让他们都张一下口么?”

他当然知道萧复暄有办法。

果不其然,话音落下,那近百名仙门弟子无声张开了嘴,又凝住不动了。那是一副震撼又好笑的场面。

确实有些损。

乌行雪笑了一会儿,冲萧复暄道:“那我先下去了。”

说完,他从高高的屋檐上一跃而下,像倏然而过的游云。萧复暄在檐边站了一会儿,垂眸看着那抹游云悄静无声地落在地上。过了片刻,也翻身跃下檐角。

乌行雪将那仅有的十枚丹药化进符纸,又捻着符纸烧成细细的灰烬。然后穿梭于那近百名弟子之间,往每一个口中都捻了一点点纸灰。

他捻着捻着,忽然刹住步子,转头问萧复暄:“他们看不见我吧?”

萧复暄:“怎么?”

乌行雪道:“倒也没什么,只是担心他们记住模样,觉得被作弄了,回头找上门来。”

其实记住了也没关系,本来就是一副假容貌,记住了也无处可找。但他越过那些弟子看向萧复暄时,忽然想起对方先前隐隐的疲意。

他静了一瞬,抬脚走到萧复暄面前。他说:“总得拉个作陪的,不能我一个人被记住。伸手。”

萧复暄半垂眸光看着他,某一瞬间他似乎想说点什么。但他只是动了一下唇,默然片刻后,他冲乌行雪摊开了手掌。

乌行雪看着那只亲昵时曾经交握过的手,心里忽然复杂难言。

很奇怪,两百余年过去了,他依然忍不住想逗对方,想看一贯“不近人情”的天宿频频破例。但当萧复暄真的破例时,他又高兴不起来。

因为此时此刻让萧复暄破例的他,顶着陌生的面孔、陌生的名字,是别人,不是乌行雪。

乌行雪站了一会儿。弯着嘴角,眼眸却始终垂着。他把手里剩余的符灰拨给萧复暄,言语带笑地说:“剩下就靠你了。”

直到萧复暄走到远一些的地方,乌行雪才转头朝他望过去。

他神色无异,看不出丝毫端倪。

只要他不想,好像从来都不会叫人看出端倪。

萧复暄给最后一个小弟子捻了一点符灰,抬眸朝他这里看了一眼。乌行雪瞬间了然,笑着避到了水寨墙后。

萧复暄一动,那些仙门小弟子便从凝滞不动中恢复过来。他们下意识抿了唇,只觉得口中莫名有些微微的苦意。没等他们心生疑惑,之前痛得打滚的那些人便惊呼一声,欣然叫道:“好像……好了!”

其他人也纷纷发现,身上的邪魔伤不再血流如注,黑气缠绕了,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弥合起来。

乌行雪背倚着墙,听着那群仙门弟子叽喳议论,接着呼前喊后地准备离开渡口。

没过多久,整个渡口便从喧闹恢复成寂然。

乌行雪直起身,从墙后出来,迎面撞见了朝他走来的萧复暄。

他顿住步子,看着对方。

有那么一瞬间,他眼里和唇角的笑几乎维持不住。但他最终还是指了指渡口方向,道:“顺路的小忙帮完了,我该走了。”

他其实有些舍不得……

每次都是如此,就像饮鸩止渴。

萧复暄背对着本就黯淡的天光,神情有些模糊。乌行雪只看到他极轻地蹙了一下眉又松开,问道:“打算去哪?”

原本乌行雪是要去苍琅北域一带,但萧复暄出现在这里,想必也是要往苍琅北域去。那他就得另改地方了。

乌行雪想了想,没说具体,只说了个方位:“往南。”

他顶着虚造的模样,以陌生人的身份出现,自然也无可作别。

这是个一生只会出现一次的过路人。每一回出现在萧复暄面前的他,都是如此。

所以他连“后会有期”之类的话都没有说过,只是弯起眼睛笑了笑,然后从萧复暄身边擦过,走往渡口。

如同过去的每一次。

渡口的高杆上挑着长长的灯笼,在风里轻轻摇摆着。

乌篷船靠岸时,乌行雪脸上的笑已经褪淡下去,长眸半垂。

就在他抬了一下灯串,正要低头上船时,有人从身后而来,抓住了他的手。

乌行雪怔愣良久,乍然回头,听见萧复暄的嗓音沉沉响起。

他说:“乌行雪,你不易容会是什么样子?”

他说:乌行雪,我想看看你的脸。

*

这是两百多年后的一天,同清河初年有着相似的夜,无端海的渡口边,还是天灰欲雪。

当年那个被抹杀的灵王,至今依然不曾被记起。

可这世上总有那么一个人,从未认错过他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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