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 上阳宫(2 / 2)
刘氏已是八十高寿,双目失明,听到这些话,连眼泪都流不出来,只是伸手摩挲着张全义的脸干嚎,让儿子赶紧逃命,或者把她交给官军顶罪,看看能不能让皇帝赦免儿子。
张全义说不出话,五体投地拜了三拜。
“按照唐律,母亲不会有事的,不孝子这就走了!”
嚎啕声在身后响起,失明的八十老母摔倒在地上,张全义只能强忍自己不回头,独自返回节帅府,张全义一个在房间里待了很久,不接见任何文官武将,书记黄云苦劝无果。
官军打破夏门,丁封急告张全义,张全义在房中饮酒,长叹道:“我的老百姓要遭殃了啊……”
家僮周安劝张全义投降,率文武百官出城,肉袒牵羊跪迎官军入洛,被张全义一刀砍死,杀死周安之后,张全义去见了袁氏、朱氏、王氏和七个儿女,简单叮嘱了张继祚几句,之后张全义命牙将鲁通带长子张继祚出去躲避。
然后转身对幕府参谋丁封说道:“我事历黄巢、诸葛爽、李克用、朱温,跟李罕之也有渊源,负国叛君,朝廷是不会放过我的。”
“所以我不会投降,但你们没有大罪,朝廷会放过你们的,等我死了,你就带着文武百官和继祚到定鼎门跪迎官军入洛吧,继祚不知道肉袒牵羊礼怎么行,丁参谋记得教一下。”
丁封怆然大哭,哽咽领命。
说罢看向黄云和郑徽:“二位是洛阳高臣,等我死了,就不要再组织兵马抵挡了,我本来就没有什么德行,当初跟李罕之共事的时候把老百姓害苦了,如果此时再因为我牵连百姓被官军屠杀泄愤,我在九泉之下都不能瞑目。”
“我能为各位和洛阳军民做的,就只有这些了。”
黄云泪如雨下,说不出来一句话。
“好了,都走吧,感谢各位多来年的精诚合作。”
……
等众人退出节帅府,张全义哭着对朱氏说道:“你是一镇主母,理应自尽死节,如果被官军俘获,李茂贞、王建、韩建、周岳、杜洪这些人的妻妾就是被凌辱的先例啊。”
朱氏夫人哭着说道:“我嫁给你十七年,你没有听过我一句话,不跟黄巢造反,不随诸葛爽复叛朝廷,早些与李罕之断交,怎么会有今日,现在你让我死,我怎么敢不死?”
说罢抱着八岁的小儿子,哭泣道:“今日母子分离,黄泉路上能否重逢已是未知,走过万里黄泉路,进了枉死城,过了三生石,走上望乡台,娘只要你来生莫要投生官宦家!”
小儿子嚎啕大哭,死死抱住母亲不松手,朱氏狠下心,一把推开小儿子,解带吊死在卧室的房梁上。
张全义转身看向袁氏和王氏,以袖掩面道:“你们也随她去罢……”
袁氏夫人哭着拜别一对儿女,拂袖走进了卧室。
王氏夫人揽起裙子,抱着石头哭着跳进了院子中间的池塘,三位夫人自杀后,张全义叫来了十九岁的女儿张露焉,流泪大哭道:“你为什么要投生到藩镇家啊!”
“你是家中长姐,不能为娼为妓!”
说完以袖掩面遮脸,一剑刺死了张露焉,之后张全义勒死了次女张云,命令牙兵去催促媳妇齐氏自尽,齐氏隔帘对张全义拜了三拜,留下两岁大的儿子,撞死在了假山上。
是夜丑时末,官军从定鼎门杀入洛阳。
张全义手持横刀与数百牙兵骑马奔赴上阳宫,神策军蜂拥而来,再跑到应天门,牙将罗纯已经自刎五凤楼,张全义又转向建春门,建春门守军已经溃散,大门深锁,不得入宫。
二十八日凌晨,洛阳大火四起。
爆炸声此起彼伏,滚滚黑烟直冲云霄,火光映红天空。
杀红眼的官兵看到人就杀,看到疑似叛军的男人,不由分说就是一刀,被官军俘虏的河阳牙兵被绑住双手押到街道中间成排跪下斩首,街上人头密密麻麻的,天空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大雨,血水混着雨水流着,城中哭声大作,溃兵和老百姓四散逃命,张全义蹲在五凤楼上,身体不住颤抖。
这样的事,自己干过,朱温干过,李罕之干过,李克用也干过,把老百姓抓到碾子上碾成肉末然后用盐腌制成肉饼的景象他也见过,李罕之当面给他表演,他没有制止。
把女人放到蒸笼里蒸熟,然后用刀切开,拿黄豆酱蘸着吃的场景他也见过,李罕之曾经这样宴请他,他也尝试了一下,感觉还不错,他不会这样做,他也不会干涉别人这样做。
把一个女人绑在院子里,每天割一块新鲜肉拿来煮着吃的景象他也见过,孙儒离开洛阳的前后,洛阳附近到处都是这样的木桩,木桩上是被绳子绑住的白骨,头发还长在头上。
……
张全义脚步踉跄,跌跌撞撞朝上阳宫走去。
说来也奇怪,大雨在官军行营文武百官入洛之后就停了,阳光从云层中倾泻下来,照得洛阳皇宫金碧辉煌,洛阳内外响起了山呼海啸的的呼喊声:“万岁!万岁!万岁!”
张全义来到了贞观殿,站在洛阳最高处东望,各处城楼都已经插上了黄龙大旗,洛阳文武百官跪在应天门前,都跟着官兵附和高呼万岁,大儿子张继祚肉袒牵羊插表跪在地上。
“儿郎们,我……先去了,尔等善自为计!”
贞观殿廊檐下,两百牙兵转过身去,张全义一声长叹。
解下腰带,抓住一头往梁上一缠。
……
公元892年7月28日,张全义在上阳宫贞观殿自缢,时年四十,死前光着双脚,身边仅有衙内鲁通和侄子张天仲陪同,张全义在吊死前留下遗书:“我事历巢爽用温,为尚书三年,为刺史三年,为都头三年,主政洛阳六年,德薄躬浅,上犯天条,下逆民心,致秦兵直逼东京,无颜面对天下,赤脚黑发覆面,悬首贞观,任人鞭尸,勿伤百姓一家。”
庶长子张隐自焚望鹤楼,侄子张天仲自刎上阳宫,衙内兵马使鲁通抱石跳水自杀,两百牙兵皆自戕追随故主。
七月二十九日,张全义尸体被发现,陕虢大总管杨晟下令将张全义尸首移出上阳宫,吊在云龙门曝尸示众,黄云等哭拜官员十三人,郑徽等拜而不哭者六十人,他者皆睥睨过之。
八月初三,洛阳百姓把他跟朱氏夫人合葬在夏门外。
初七,大明宫有旨。敕令洛阳行营,将张全义、朱氏、袁氏、王氏合墓移葬烟溪水。
……
初五,官军在夹马坊逮捕了藏匿在民间的衙内林时平。
“不管你们是谁派来的,我投降!”林时平毫不犹豫放下兵器,抱头蹲在地上道:“你们人多,我打不过。”
对面的将军安安静静坐着,貌似假寐。
部下士兵一个个龙精虎猛,在屋子里四处打量。
“我也没几个兵,郑判官说我有一千人,那是他假的,我最多就几十号人,本想着等你们停止搜查之后出城,结果,唉,我这些部下不是牙兵,打仗不行,吃饭一个比一个强,跟着我也就图个活路,你们网开一面,给他们一条活路罢。”
“我林时平,自认不是现世宝。”
“可是啊,天意始终没站在我这边。”
“以前跟王仙芝造反,王仙芝没了,后来跟崔绍打黄巢,崔瑾也没了,再跟黄巢造反,狗日的,黄巢又没了,后来投靠诸葛爽,诸葛爽没了,再跟着张全义,张全义也没了。”
“横竖一条贱命,你们看着办罢!”林时平干脆不再理会满屋子的官兵,端着碗里剩下的残羹冷饭,自个儿吃了起来。
黑衣人哂笑道:“你原本是不是还想着投靠朱温?”
“跟他?哈哈哈!瞎了眼才跟他!”
林时平破罐子破摔,大骂道:“老子这一身本事,若是有用武之地,怎么也是个侯爵,要不是朱温那个畜牲投靠朝廷,黄巢才不会输得那么快,我又怎么会落得如今这个地步?”
黑衣人笑道:“所以你是英雄未遇明主?”
“那可不是?”
“可是像你这么反复无常,也没有谁敢重用你罢?”
“你说错了,不是我反复无常,是这混账的世道太无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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