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3章 因为怕(1 / 2)
郾城,贾店。
硝烟弥漫,黑烟冲天,残肢断臂随处可见,数不清的人畜尸体堆积在街道上,这座城市已经被官军投石机抛出的巨石火油和大炮发射出来的铁球摧毁,客栈、酒楼、商铺、官邸、民房全都已经被熊熊大火化为灰烬废墟。
双方从昨天早上凌晨激战到今天下午, 唐汴双方展开了两天一夜的最极端的拉锯战,从十里野战到外郭,从外郭杀到内城,从城下到城上,再到每一条街巷,全都是战场。
黄昏的时候,郾城慢慢安静下来。
隆隆炮声渐渐淡去,潮水般的官兵倒卷回营休整。
庞师古杵着刀, 勉强站了起来, 踉踉跄跄朝外面走去,眼前已是满目疮夷,处处都是废墟、尸体、烈火,牙城也已经毁了,一个个受伤的士兵从藏身之处走出来,军官们开始试图收拢士兵,衙内们也纷纷跳出去,大声招呼着幸存的兄弟,庞师古站在废墟里,忽然觉得这一切好象有些不真实,意识也有些许恍惚,望着天边血红夕阳,庞师古的背影高大且孤单。
注视着那些被埋废墟里的面孔, 庞师古既感到熟悉又觉得陌生,一半在土里安详, 一半在风里飞扬。
他有些茫然的抬头,望着一个个或疲惫或痛苦的士兵从他面前走过, 庞师古知道,休战时间只有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后,李克良的神策军就会接替杨守亮的四镇藩兵,半个时辰后,隆隆炮声就会再度响彻郾城上空,半个时辰后,密密麻麻的禁军就会开进内城,连牙城都要没了。
夕阳下,庞师古坐在牙前门槛上,自顾自道:“只剩美丽的晚霞跟以前一样了,我看我还得离开这个地方,简直就像一场梦,郾城不知不觉就要消失了,以前牙城的瞭望台就在那边,那里还有一座小楼,在它对面是贾店,当集的时候特别热闹。”
“还有舞阳,离这里也不远嘞,那里是王建的老家啊。”
“我说儿郎们啊, 这将是最后一晚了。”
衙内道:“好, 快哉!”
当密密麻麻的官兵陆续开进内城的时候,残存汴军没有像李克良预料的那样一片慌乱,来自捧日、炎日、曜日、天德、天威、天玄、奋武、长武等都的禁兵也是一片沉默。
这些来自神策军京西北行营的野战部队,跟驻京左右神策军有很大区别。
庞师古站在牙城一座角楼上,步槊抗在肩上,身边插着一面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旌旗,破烂不堪的旗面上写了一个硕大的庞字,笔锋凌厉,霸意十足,这是庞师古的战旗。
当第一轮炮击开始的刹那,这面大旗已在牙顶冉冉升起,旌旗迎风飞扬,庞师古就坐在旗下,静静等候三万禁军的到来,第一线的官军也看到了孤城上迎风飞扬的大旗。
李克良也看到了敌人,一个人。
只有一个人?
几位武学军官愕然驻足,遥望着坐在旌旗下的那个人。他们知道是庞师古,也知道他的悍不畏死,但眼前这一幕是什么?这个男人是要挑战神策军京西北九军?就他一个?
是庞师古疯了,还是这个世界疯了?
各部军官看了许久,才相信自己没有看错,这时部队已经在他们身后展开,床弩火油大炮纷纷就位,密密麻麻的禁兵把牙城团团围住,等待进攻命令,但等了好久也没等到。
所有人都看到了牙城之巅那面大旗,那个庞字的一笔一划都像利刃剑锋,刺得他们双眼发疼,这个家伙也太嚣张了。
渐渐的,部队开始骚动,少许冲动的武夫感觉受到了侮辱,就想不顾一切冲上去,有人这么想了,也有人这么做了,一名武学少尉认真检查了甲胄兵器,随后手持重盾战斧,带着部下士兵离开大队,以槊盾阵形向牙前阵地推进,大刀砸得盾牌砰砰作响。
在这名武学少尉的激励下,不少军官对视一眼,随后带兵冲向孤峰,接着被激发的是捧日军方阵旁边的长武军,对于擅长攻坚的长武军来说,牙城外郭没有多少区别。
“砰!砰!砰!”
三声炮响之后,鼓声撼天动地,那位不知名少尉冲到了牙前,战斧挟霹雳之势,向庞师古当头斩下!
庞师古终于动了,他镇定起身,没动插在身前的步槊,而是抽出了背后障刀,然后前踏一步,双手持刀,接着运刀转身,刀锋一个横扫,就退回原处,再把障刀插回地上。
少尉头上的兜鍪突然飞了出去,他依旧牢牢握着战斧,在沉重战斧挥斩飞旋之力的惯性牵引下,身体稻草般飞出,在五步之外坠落,战斧在地上划出了一道深深的沟壑。
少尉的落败并没有震慑到禁军,他们蜂拥上来,庞师古终于抬眼,一把拔出步槊,孤身迎着兵锋,大步杀入敌阵。
在远方观战的官军行营高级文武眼中,庞师古每一次击槊都是如此清晰,没有一丝多余动作,节奏分明,枪出如龙,他们恍若回到少年时代,观看步兵校尉演示顶级槊术。
一个个军官看得如痴如醉之际,耳畔忽然响起了一声清冷的叹息:“如此专注不惧,庞师古心存死志啊……”
军官们循声一看,才发现是书记官何芳舞来了。
她负手而立,背对文武同僚,深邃星眸凝视着战场。
何芳舞是女术士,学贯三教,道法精妙,观星定位,卜算天象,水文地理,治病开药,都很精通,除了是淮西招讨行营的幕府书记官,还是李克良的行军参谋之一。
之前军中突发的瘟疫,就是被她平息的。
在何芳舞眼中,庞师古平静且专注,每一槊都是无比认真,哪怕面对无名小卒,也像是对待平生大敌一样,不犯丝毫错误,也不露破绽,他就那样专注地击槊斩杀敌人。
仿佛面前就算有百万大军,他也能一个一个杀完,庞师古此刻就像是一架机器,精准而优雅,镇定而可靠。
无喜无悲的庞师古,才是最可怕的。
这个男人,在这一刻,就是郾城汴军的最后战神。
何芳舞的脸色有些不好看,当她遥望远方那面飞扬旌旗的时候,她的脸上满是阴郁,她很想知道,郾城十万官军,那个男人能杀多少?她很想知道,朱温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
朱温到底有什么非人的魅力,值得这个男人这样效死?
何芳舞不知道,一生战无不胜的庞师古,最后就是因为忠诚丧命。
乾宁四年八月,朱温攻伐杨行密。
葛从周进军安丰,庞师古进军清江口,清口地势低下,有人建议在高处扎营,朱温提前忘了提这一嘴,庞师古也就没听,杨行密果然趁机决堤放水来淹,于是庞师古卒。
黑白无常活着的时候是一对莫逆之交,二人自幼结义情同手足,有一天,两人肩并肩走到南台桥下,天色晦暗,雷声隆隆,看起来要下雨,七爷要八爷稍待,他回家拿伞。
谢必安走后,雷雨倾盆,河水暴涨,范无救不愿失约,于是停留在原地等待,最后被洪水淹死,谢必安取伞赶来的时候,范无救已在洪水中失去踪迹,谢必安痛不欲生。
环顾左右,最后吊死在了桥上。
……
何芳舞的疑问,其他人也很想知道。
不大的牙城顶上已经堆满了双方将士的尸体,更多的尸体堆不起来,从四周不断坠落,牙顶的战斗还在继续,庞师古的身影纵横来去,没有更好,没有更差,只是与众不同。
始终如一地收割生命,身后旌旗依旧飞扬。
何芳舞忽然一笑,道:“怎么牙城外面的将士中,左右神策军的人格外多?左右神策军最近变得怕死了吗?拿着最高的军饷,享受着最长的休沐,却不如京西北行营。”
某位判官讥讽道:“御林军死伤也很少,是都死光了吗?”
何芳舞冷笑,道:“御林军在虎牢关跟朱温作战,你在质疑皇帝?看来徐判官是想去岭南体会一下生活了。”
那人脸色一变,不敢再吱声,皇帝早以一个个血淋淋的事例证明,挑衅他的人必将血溅四方。
这时李克良打断了两人,道:“难道诸位就打算这样看着庞师古嚣张?”
左神策军的文官武将都不吭声,来了个默认。
何芳舞向那面旌旗一指,冷声道:“这面汴旗就立在那里,立在十万关中子弟面前!今日郾城一战,我们所作所为都会被史官记录,如果它不能在我们手中倒下,今后我们还有什么面目返回长安,站在高台上侃侃而谈?!”
没想到左神策军押军中尉鹿谏丝毫不觉得羞愧,竟然小声说道:“我这个押军做得够久了,让出来也是可以的。”
另一位中尉许弁没有那么无耻,但是也没有出声,押军是可以的,但是上阵打仗的话,那就有些强人所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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