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似处处销魂(1 / 2)
正当二月天气, 冬去春来,霜雪化尽,天穹飘洒着霏微细雨, 白玉雕砌的地砖沾了一片湿意,犹如一面澄净的湖泊, 倒映着富丽堂皇的宫殿剪影。那宫殿的斗拱飞檐雕工十分精细,每一扇窗户都镶嵌着祥云琉璃, 缀饰五色宝石,排列成各式各样的花彩,彰显帝王家的珠光宝气。寻常百姓若是初入此地,定会误以为自己身在仙境。
金连思作为京城金家的大小姐,初来乍到,竟然也有片刻的怔愣。她垂首敛袖,亦步亦趋地跟紧父亲,听父亲说:“连思, 你第一次拜见大皇子殿下, 一定要谨言慎行、处处小心,什么话该讲,什么话不该讲, 你心里要有数。”
金连思年方二十四岁, 是个妙龄女郎,容貌、举止、才学也都不俗,被金家上下寄予厚望。她如今是贡士身份, 将在今年三月参加殿试,父亲便领着她前来谒见高阳东无, 以表忠心。
早在三年前,京城金家就投靠了大皇子高阳东无。借着东无的庇护, 金连思的亲族一路扶摇直上、官运亨通。包括金连思自己在内,他们全家人都希望东无尽快登基,赐予金家拥戴之功。
但是,金连思从未见过东无。她曾经听说过东无的传闻,对他的敬畏之中交杂着几分惧怕。她忍不住说:“父亲,倘若大皇子殿下问起金玉遐的状况,我恐怕答不上来。”
金玉遐是金连思的表弟,也是四公主华瑶的近臣。
即便四公主与大皇子无冤无仇、非敌非友,大皇子终究会登基称帝,彼时四公主又该何去何从?或许大皇子会效仿皇帝,把自己的兄弟姐妹斩尽杀绝,到了那时候,金玉遐也难逃一死。
父亲回答:“连思,你莫怕,大皇子殿下是具有大智慧的人,他不会为难你。你只需一心一意地孝敬他,听他所言、为他所用,你便能在官场稳居不倒。爹娘都老了,你妹妹还年幼,你要做金氏这一辈的表率,光复世家的门楣。”
金连思喃喃自语道:“女儿遵命。”
父亲仍不放心,再三叮嘱道:“至于你表弟金玉遐,你与他多年无往来,亲缘关系更淡了一层。你们各为其主,立场不同,你也不必过多地为他考虑。”
“是,”金连思笑说,“四公主与四驸马大婚之日,表弟忙着待客收礼,也没来同我叙叙旧。他是儒生,最尊崇儒术,自小就念着‘天地君亲师’长大,君在前、亲在后,这道理我们都明白。”
父亲微微颔首:“好,好孩子。”
父女二人说话间,绕过一条曲折的回廊。
金连思抬起头,望见楼阁巍峨如山,庭院宽阔如海,八位佩刀侍卫排成两列,把守着一座岿然高耸的宫殿。此殿名为“武台”,门前立着两座玉雕的麒麟兽,一左一右,各自口衔一颗灵海珍珠,那珍珠的大小胜过普通人的拳头,必是御赐的稀世之宝。
酉时已过,斜阳西沉,苍凉暮色中的雨丝都黯淡下来,武台殿内却有极其通透的光华,宽约一丈的石柱上嵌缀着水晶明灯,光辉耀目,照得金连思无所遁形。她自居为大家闺秀,却是第一次目睹皇族的泼天富贵,难免心生一阵怅惘之感。
金连思跟随父亲,跨过武台殿的门槛,缓步走入前厅。侍女为他们引路,推开一扇翡翠雕花的中门,她隐约窥见了高坐上位的大皇子,父亲却拉着她跪了下来:“微臣参见大皇子殿下,恭请殿下万福圣安。”
金连思的父亲名为金绩,时任工部都水清吏司的河道郎中,负责巡视京城河道、征收船货之税。在这高官遍地的京城里,金绩的官阶也有五品,旁人不敢轻视他。京城河道是京城水运的命脉所在,倘若金绩遇到大事,可以直接参奏皇帝,内阁也拦不住他的折子。
天恩浩荡,他本该效忠皇帝。
现如今,他跪在了东无的脚下。
东无道:“赐坐。”
金绩道:“多谢殿下恩典。”
言罢,金绩起身入座。他的女儿金连思仍然跪在地上,目光下落,没有抬头,显出十分臣服的模样。他心底暗暗叹息,眼角略一扫视,看清了室内一共坐着七个人。除了他和东无以外,还有工部尚书邹宗敏、工部侍郎李振、户部郎中张炯之、司礼监掌印太监的养子王迎祥、最近升任镇抚司副指挥使的唐通。
《大梁律》规定,凡有官职在身的朝廷官员,不可与皇子、公主交往过密。然而东无的宅邸连通了十条暗道,东无通过暗道密会京城的高官,甚至瞒过了皇帝。而且东无的武功极高,堪称登峰造极,能辨清十丈之内一切细微动静,再机敏的暗卫也无法窥视他。
他是天生的弄权者,世间万物皆可为他所用。他无情无爱,几乎没有弱点,能对自己的亲骨肉下手——金绩就知道一桩密事,大约两年前,东无的侧妃生下了一个儿子,根骨孱弱,无法习武,东无便亲手掐死了儿子,并将尸体喂了獒犬。
东无如此狠戾残暴,对待亲生骨肉也毫无怜惜,近臣劝他仁恕,他只说:“我府上不养无用之人。”
言犹在耳,金绩打了个一个寒噤。
户部郎中张炯之忽然开口道:“今天是二月二,龙抬头,好日子。二月开了头,内阁还在清理去年的财政,再过十天左右,户部会把财政相关的事宜全部查勘完毕,奏报皇帝。”
东无只问:“皇帝的病情怎么样?”
司礼监掌印太监的养子王迎祥道:“他老人家,病重了好些,宫里当差的日子都难过。十二位太医日夜照料,这病情始终不见起色,钦天监夜观天象,帝星黯淡无光,太后娘娘也就心急了。”
王迎祥年方三十二岁,自幼聪敏好学。他母亲是绍州的名妓,弹得一手好琵琶,曾被称作“绍州琵琶妃子”,当年也是声名大噪。她在宴会上邂逅了琅琊王氏的一位公子,对公子一见倾心。公子也花费重金,与她缠绵数月,留下信物之后,公子一去不复返。
名妓怀了公子的孩子。倘若孩子生在妓院,那他生来就是贱籍,这一辈子都翻不了身。为了孩子,名妓把全副家当都交给了妓院,只留下一丁点盘缠,带着一个老仆人,挺着大肚子,从绍州追到了琅琊。她在琅琊一条渡船上艰难产子,托人把信物交给琅琊王氏。她知道自己高攀不起贵族——琅琊王氏仅次于平州谢氏,乃是极其显赫的名门世家。她恳求王氏暗中相助,帮她把孩子的户籍从绍州改到琅琊,做个良民,这是她为人母亲的道义。她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沦落贱籍。
琅琊王氏帮了她这个忙。她给孩子起名叫迎祥。
八岁那年,迎祥知道了自己的生父姓甚名谁。未经琅琊王氏许可,他暗自改姓了王,也牵连到了他的母亲。隔月,他的母亲惨死街头。王迎祥跑去琅琊官府,为母亲报案,官府见他年幼胆怯,无父无母,又不懂武功,就劝他做了阉人,将他选送入宫。
琅琊乃是江南富庶之地,良民宁死也不肯自阉,然而皇族很喜欢从江南挑选内侍,官府千方百计地哄骗贫民之子,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王迎祥入宫以后,学会了投机钻营的本事,不择手段地往上爬。他的干爹是司礼监掌印太监,伺候太后四十多年,深受太后宠信,在皇城的权势正盛,朝廷官员见了他干爹也要给些颜面。
王迎祥之所以投靠东无,正是因为东无与琅琊王氏有仇。他要看着琅琊王氏土崩瓦解,为此,他不惜做东无脚边的一条狗。
东无没来由地说了一句:“太后也老了。”
王迎祥附和道:“太后娘娘她老人家年过六旬了。”
户部郎中张炯之道:“太后立储的意思,从来都是摇摆不定。她一个位居后宫的女人,也拿不定大局。殿下,现今的局势,对您是最好的,皇帝多日不上朝,二皇子下落不明,六皇子乳臭未干,八皇子蠢笨如猪,唯独殿下您是众望所归的太子。”
东无忽而一笑:“你忘了三公主和四公主。”
东无这一笑之间,张炯之心跳渐急,嘴巴微张道:“女人当政,纯是胡闹。尤其身负武功的女子,即便与男子相交,也能自主避孕。三公主共有一夫七侍,至今无子无女,如何继承大统?殿下,依臣之见,比起公主,皇帝更器重皇子。”
东无的指尖轻轻敲了一下檀木扶手:“他器重皇子,与我何干?他想杀我,却杀不成,皇位传不到我手里。”
话已至此,金连思仍然跪在地上。她屏住呼吸,不敢喘气,没注意东无已经走下了座位,向她走来。她跪在他的影子里,他问:“下月初三,你参加殿试?”
金连思道:“是。”
东无道:“好。”
东无心细如尘,却是沉默寡言的人,金连思并不知道东无称赞的是何人何事。她悄悄抬眸,见他拾起一盏水晶宫灯,拇指摩挲着晶莹剔透的纹理,他又问:“近来三公主做了何事?”
工部侍郎李振答道:“三公主新得了一位近臣,名叫杜兰泽,这位杜小姐原是四公主的臣子,据说她貌美才高,很不一般。去年京城饱受瘟疫和水灾之苦,三公主奉命清淤防洪,这位杜小姐献了奇计,疏浚河道上淤下流,坚筑河岸的堤防,短短两月之间,化腐朽为神奇。今日一早,三公主巡视京城的水运、陆运,也把杜小姐带在了身边。”
“杜小姐,”东无念着她的名字,却道,“还是王小姐?”
王迎祥忙问:“殿下,您此话何解?”
东无道:“这位杜小姐的形貌举止,像极了琅琊王氏长房长子家的小姐,留她在京城,大约是个祸害,但她跟着三公主,防范严密,我也不便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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