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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倦枕红尘(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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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巾曾经多次传信回京,皇后的答复只有寥寥数语。

葛巾担心皇后判定她办事不力。她做梦都想杀了华瑶,几乎把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了华瑶的身上,却忽略了京城瞬息万变的形势。她心中暗恨,目光凌厉地盯着华瑶,沉声道:“无可奉告!”

华瑶不怒反笑:“刚才你还有一肚子的怨言,这会儿竟然没话说了?”她拍了两下手,命令侍卫把葛巾带走,软禁在黑豹寨的厢房里。

葛巾正要破口大骂,侍卫就点了她的哑穴。她嘴里讲不出一个字,心里又惊又惧,双眼都瞪大了,死死地盯着秦三,直到侍卫把她拖出大堂,她的目光还像狗皮膏药似的黏着秦三不放。

秦三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她仿佛也变成了哑巴,满心的愁绪无从消解,混乱的思潮在脑海中颠来倒去。在她看来,葛巾的一席话就像是一场大火,烧烂了官场的遮羞布,留下一片细碎的烟尘,在那烟尘之中,依稀可见百姓的膏血。

大梁朝民风开放,男女皆可做官,然而,女官的数量远远比不上男官。这样一种艰难的境地中,葛巾不仅坐稳了官位,还造出了一些政绩,肯定是有几分真本事的,但她勾结土匪、拐卖妇孺,犯下了滔天的罪孽,却没有丝毫的悔改之意,这让秦三极为失望。

秦三做了几年的武官,也懂得官场上的规矩。官场的人情往来,总要以“权”字为首、“利”字当先,在“权”和“利”的面前,“法理”二字是形同虚设的。

正如葛巾所说,大梁朝有不少贪官污吏,那些贪官就像平原上的野草,盘根错节,息息相关,永远不可能被根除。

秦三甚至不能因为“贪”而去指责那些官员,“贪”的背后是党派之争,也是社稷之重,而她一个小小的武官,在澎湃汹涌的宦海波涛之中,所能做到的,也就只有自保了。

想到这里,秦三越发惆怅。她不怨天也不怨地,只怨人命如蝼蚁。

秦三出身贫寒,父母都是一穷二白的佃农,在这虞州的官场上,或许没人比她更清楚贫民的生活有多苦。那种苦闷就像一杯苦酒,滑过她的喉咙,掠过她的肺腑,游遍她全身的关窍,带来一种呼吸不畅的窒闷之感。她忽然很想摇旗呐喊,极大声地呐喊,把皇亲国戚都痛骂一遍,把山海县的官员都暴打一顿,但是,骂完了,打完了,这世道也不会变好,这朝廷也还是原来的样子。

秦三仰起头,痛快地饮下一杯烈酒,辛辣的酒水填满了她空荡荡的胃肠。她用力地搓了搓自己的脸颊,满脑子都是“官匪勾结”四个大字。

正当此时,华瑶从秦三的身旁走过,一句一顿道:“葛巾勾结土匪,鱼肉百姓,公然谩骂皇族,犯下了弥天大罪,按律当斩。”

“殿下息怒!”秦三赶忙道,“葛巾是朝廷命官,就算葛巾有罪,卑职也不能当场斩了她。卑职必须把她押送到衙门,等候上头的发落。”

华瑶微露笑意:“你倒是挺守规矩的。”

秦三微微弯腰,态度格外恭敬:“卑职在武司当差,只会按照武司的规矩办事。”

华瑶端起一只空杯,也为自己斟了一杯酒。她细品酒香,压低声音说:“黑豹寨的地牢里一共关押了两百七十二个人质,全是虞州、沧州、秦州等地的平民,土匪残虐他们,驯服他们,最后,再通过陆运水运,把他们转卖到全国各地……”

秦三倒抽一口凉气:“那些人质还活着吗?”

华瑶看着秦三的双眼,诚恳道:“我攻下黑豹寨的第一天,立刻解救了人质,当时他们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如今调养了一个多月,他们的身体好转了不少。”

秦三的眉头稍稍舒展了一点,这般细微的变化也被华瑶看在眼里。

华瑶不禁暗忖,秦三比她想象中更关心那些人质的状况,果然不愧是她欣赏的武将。

华瑶朝着秦三走近了一步,秦三略显诧异,竟然往后退了退,华瑶也没见怪,只说:“接下来的这两天,请你帮我一起核查那些人质的身份,好让他们早点回家,早点与亲人团聚。”

秦三细思片刻,终究答应了下来。

当夜,秦三住进了黑豹寨。

秦三分不清华瑶的真话和假话,也辩不明葛巾的奸计和诡计。她准备详细地记录自己的所见所闻,一五一十地奏报朝廷,只求朝廷秉公执法,严惩葛巾的罪责,宽待虞州的百姓。

深浓的夜色浸透了窗纱,秦三点燃一盏油灯,伏在案前,一笔一划地慢慢写信。写到一半,她忽然记起,今晚的宴席上,华瑶问过葛巾一句话:“皇后给了你什么好处?”这短短九个字,牵连甚广。

秦三的后背不由得冒出一片冷汗。她垂首,停笔,昏黄的灯光洒进她的双目,宣纸上歪歪扭扭的字迹变得更加模糊。她叹了一口气,心底的烦闷久久挥之不去。

月亮升过山峰,照在层峦叠嶂的山谷间,天地万物仿佛安静了许多。

秦三房中灯火尚明,灯光从窗纱里透出来,把秦三的影子投落在地。

华瑶悄无声息地出现了。她轻轻地踩住那一道影子,秦三也抬起头来,隔着一扇半开的窗户,她们二人的视线交汇了。

秦三还没开口,华瑶就对她笑了一下:“这么晚了,你还在忙公事,真是辛苦了。”

华瑶的语气十分随和,就像是秦三的朋友,秦三却不敢掉以轻心,她知道华瑶的性情狡猾善变,华瑶对她越是亲切,她的头脑就越清醒,生怕自己一个不慎,便会落入华瑶为她准备的陷阱。

夜已深沉,乌云低垂,凉风扫荡着山谷,吹来一阵潮湿的雾气,远处的山林都变得模糊了。

华瑶独自站在窗前,衣袖在幽暗的夜色中飘浮,只是一双眼睛沉静如水,毫无情绪地盯着秦三,不喜也不怒,仿佛一具冰冷的雕像,透过漆黑的瞳仁,观望秦三的一举一动。

华瑶的武功不及秦三高强。但是,秦三对上华瑶的目光,却有些发怵,她实在是不知道华瑶的本性如何,有时候,她觉得华瑶平易近人,有时候,她又觉得华瑶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鬼。

黑豹寨的土匪何其凶残?华瑶能在一个月之内收服土匪,必定施展了异常狠辣的手段。

今夜秦三带兵刺杀华瑶,反被华瑶的一番话说服,跟着华瑶来到了黑豹寨,亲眼看见了葛巾私通贼寇的证据。

葛巾贪赃枉法,残害平民,死一百次都不为过,倘若葛巾的主子是皇后,那皇后的罪孽该有多重,皇后和华瑶又有什么纠纷?皇帝整整三个月没上朝,朝野议论纷纷,京城的党争是否已经牵连了虞州?

秦三越是细想,心头越是烦躁。她喉咙发紧,哑声说:“殿下,天色不早了,若无要事,请您先回吧。”

她缓缓地站起身来,朝着华瑶抱拳作礼。

华瑶也察觉了秦三的戒备之意。她提起一盏灯笼,把明亮的火光照到窗台上。

秦三勉强摆出一副平静的神色,华瑶忽然笑了一声:“你别怕我啊,我又不是吃人的妖怪。”

华瑶的笑意未达眼底,又微微地低下头,半是感慨、半是惋叹道:“其实你很赞成葛巾的那句话吧,你也觉得,所谓的高阳皇族,无非是平民供养的吸血虫。”

秦三面朝着华瑶,原本就有些局促不安,她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怎料华瑶已经看穿了她的所思所想。

今晚秦三喝了许多酒,反应不比平时敏捷,这一时之间也想不出如何应答,干脆放低姿态,恭维道:“殿下,您真是折煞我了。您解救了寨子里的人质,比我们这些官兵来得及时,您是救苦救难的大善人,我们虞州官兵才是没孵化的虫卵,扶不上墙的烂泥巴。”

这一段话,乃是秦三脱口而出。当她讲到最后一句,她自己也被说服了,怔怔地瞧着华瑶,默默地叹了一口气。

华瑶好像很理解秦三,甚至为秦三找了个理由:“虽然你是虞州的武官,但你没有调兵遣将的权力,即便你知道山海县有一群下三滥的土匪,朝廷不让你发兵,你也只能一忍再忍,不是吗?”

她还说:“就算你是烂泥巴,泥巴也能做塑像,塑像也能化金身呢。”

秦三的胸膛微有起伏。她吞咽一口唾沫,张了张嘴,硬是挤出一句:“公主殿下,您的见识和才学远比我强的多了,哪怕给我一万个胆子,我也不敢在您的面前妄议朝政。”

华瑶调侃道:“不久之前,你还想杀我呢,怎么现在连几句话都不敢说了?”她把一盏红灯笼挑得更高,照得秦三满面红光。

秦三抬手抹了一把脸,眼前的光影猛地一晃,寒冷的夜风扑了她满身,她侧目一看,竟然看到了华瑶翻窗进屋——这种行径是很粗鲁的,就像土匪趁夜打劫。

秦三的手腕不由得一紧,牢牢地握住了长缨枪。她在战场挥刀杀敌的时候,也有这样的闯劲,那是一种不进则退的锐意奋发。

华瑶与秦三保持着一丈距离,秦三的神色愈发紧绷,华瑶的语气还是轻轻松松的:“我对你没有敌意,只是想和你商量一件事。”

黑豹寨毕竟是华瑶的地盘,俗话说得好,强龙不压地头蛇,华瑶不仅是真龙,还是盘踞一方的猛蛇。秦三心里这么想着,嘴上便附和道:“何事?”

华瑶的叹息声分外轻柔:“父皇已经三个月没上朝了,我也不知道如今的朝政是谁在把持。秦州巡抚、按察副使、巡按御史都被叛军杀害了,官兵平叛失败,战事越来越惨烈,战火迟早会烧到虞州,特别是与秦州相邻的山海县。但是,山海县的军备不足,危机四伏,就连这个寨子里的土匪也没有完全归顺于朝廷……”

秦三打断了她的话:“下官斗胆,要劝您一句,即便您心里有天大的志向,您也得先低下头,看看您的脚底有没有泥巴坑。”

秦三是个聪明人。她一听华瑶提起“归顺”二字,就知道华瑶想从她这里借兵,但她对华瑶根本没有信任之情,断不会服从华瑶的命令。

华瑶要她平定叛乱,她踌躇不前。葛巾要她暗杀华瑶,她犹豫不决。归其根本,均是因为她不仅想保全自己,还想保全她手底下的兵,她愿意为国为民慷慨赴死,但她不愿沦为皇权倾轧之下的断肢残骸。

“平叛”和“造反”的差别,只在一念之间。

秦三提醒华瑶注意脚下,其实就是想说,华瑶已经深陷泥潭、不可自拔,无论华瑶的初衷是什么,只要华瑶贸然发兵,那华瑶必将被骂作“乱臣贼子”,朝野内外都会有无数人盼着她死。

华瑶明知秦三的意思,却还是抬起一只脚,踩了踩坚硬的地板。

地上铺着一层水磨青砖,砖石的颜色是灰中泛青、青中泛光,刻着莲花缠枝的雕纹,品质当属上乘,放眼整个虞州,只有官窑才能造得出这样雅致的石砖。

适合烧砖的黄黏土是虞州的特产,又因为虞州位于东江的北侧,距离京城很近,水运极为发达,自从大梁朝开国以来,虞州的官窑便专门为京城制作工建所需的砖瓦。

华瑶清楚地记得,京城顺天府的地板,也是用同样的水磨青砖砌成。

说来好笑,这虞州的土匪寨,和京城的顺天府,竟然有完全相同的装潢。

难怪民间有句俗语,叫做“八字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官府衙门只认钱,不认理,平民百姓无处申冤,只能自嘲贫贱。

即使华瑶见多识广,此时此刻,她也难免感到一丝恍惚。

君与臣,官与匪,正与邪,善与恶的界限,就像青石砖上的阴影一样模糊不清。

华瑶低叹道:“我当然希望我的脚下只有康庄大道,可惜世道衰微,民生凋敝,豪强兼并,内乱四起,家国的根基不稳,无论我走到哪里,都能看见逃荒落难的平民。四海八荒之内,五合六道之中,哪里找的出一块净土?满朝三千文武,大大小小的官员,只要踏进了官场,谁不是自墮污泥?打从我出生的那天起,我就再也没有机会全身而退了。”

华瑶眼里的光,映着明月,清亮得像宝石一样。但她说出口的话,却是一把锋利的剑,狠狠刺破了秦三的伪装。

秦三哑然失笑,过了片刻,她才开口道:“您和我说这些也没用,我一个屁大点的武官,四书五经都没读过的大老粗,真看不懂你们弯弯绕绕的心思……”

华瑶一语惊人:“你会写字,这就够了,至于四书五经,也没必要去细究。”

秦三忍不住说:“天底下的读书人,不都在钻研四书五经?科举考试,考得就是孔孟之道。”

华瑶却说:“科举的各种制度,早就应当改革一番。行政立法,治国兴邦,需要的是真知灼见,但是,不少读书人沉溺于古文经义,他们的所学所好,多半艰深晦涩,达不到‘学以致用’的目的,更不可能开化民众。”

秦三松开了手中的长缨枪,落座于一把梨木镌花椅上。她抿了一下嘴唇,连一个反驳的字都讲不出来,因为她确实看不起迂腐的儒生。

华瑶的高谈阔论,谈到了秦三的心坎里。

秦三为官十载,压抑已久,今时今日,她大胆地吐露了心声:“您说什么,开化民众?这老百姓啊,还是笨点好,越笨越好管,王公贵族都是这么想的。”

华瑶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地敲了敲桌子:“我不仅是公主,也是贱民之女。”

趁着一股酒劲入脑,秦三口无遮拦:“您的姓氏,永远是高阳,您自小在皇宫长大,不会知道贱民的生活有多难熬。”

华瑶与秦三对视了一会儿,竟然一句一顿道:“这天下是高阳家的天下,万物众生都是高阳家的奴仆,但奴仆也分三六九等,上层的奴仆可以鞭挞下层,下层的奴仆可以盘剥底层,底层的贱民无依无靠,受尽折磨,生来就是活受罪。”

秦三咬紧牙关,不发一语。

华瑶仍然站在她的面前,幽幽地说:“最可悲的是,天下官民早已适应了这一套规矩,从外朝到内廷,从军政到司法,每一层都在媚上欺下,极力从民间搜刮油水,宦官受贿,督抚受贿,御史受贿,你们这些武职衙门,当然也受贿。”

“是……”秦三结巴了一瞬,“是又如何?”

话虽这么说,秦三的心里却有些堵得慌,虞州的官场确实烂透了,但她秦三还真就没贪过一文钱。她是位列第一等的武功高手,虞州总兵待她不薄,她格外珍惜自己的羽毛。

杂乱的思绪压在秦三的心头,她的心脏仿佛变成了一张薄如蝉翼的纸,最细微的动静都能戳破她的意识。

官吏昏庸,朝政紊乱,叛党嚣张,世风颓败,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不足为奇的,但她死也想不到,堂堂一国皇后竟然会通过“官匪勾结”的手段,堂而皇之地榨取民脂民膏。

上梁不正下梁歪,皇帝皇后尚且如此,更何况全国各地的官府衙门?

秦三一肚子的闷气和怨气,难以发泄。

华瑶的种种言论,虽是大逆不道,却让秦三的愤懑得以排解。

因此,秦三对华瑶的态度稍微缓和了一点。她收敛了一身的杀气,亲自把华瑶送出了房门。

初春的夜晚,轻寒料峭,天空中乌云微微散去,半轮冷月凛然如霜,皎洁月光照耀之下,华瑶悄无声息地走出了秦三的院子。她就这样走了一会儿,隐约听见清风拂叶的细微声响。

华瑶抬起头,才发现谢云潇坐在距离她三丈远的一棵大树上。他穿着一袭墨绫暗纹长袍,衣袖垂落于枝杈,像是融进了沉沉黑夜,可望而不可即。

华瑶毫不犹豫地飞奔向他,与他并排同坐,但他仍然一言不发。

晃荡的树影轻挠着华瑶的面颊,她略微歪了一下头,目光飞快地扫过谢云潇的侧脸,像是在偷看他,却又不能被他察觉。

四下一片清幽岑寂,唯独树叶沙沙作响,谢云潇正在眺望今晚的月亮。不知为何,从他年幼时起,每当他独自望月,便有一种飘渺无端的清静之感。这天地太大、太广、太无边无际,以至于每个人都像是沧海一粟,穷尽一生的奋力挣扎,也不过是万千世界一粒微尘的漂泊浮荡。

华瑶和秦三的对话,谢云潇听得清清楚楚。其实他一直都知道,华瑶真正想要的,不仅是至高无上的权力,还有自下而上、由卑及尊的改革,包括教育开化、科举应试、文武官制、纲纪司法等等。

华瑶要用自身的微尘之力,去清除积压了数百年的弊病,秦三不敢回应她的期许,谢云潇也觉得她的心愿难于登天。

中兴大业向来艰难,家国社稷的发展远比预想中缓慢,更何况,华瑶的治国安邦之道,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她一片赤诚为国为民,不顾一切地追寻她的道义,如此一来,她的敌人就不只有她的兄弟姐妹,还有遍布天下的豪强权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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