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傒囊(5)(2 / 2)
“那就好。”他松了口气,又忙从怀里掏出那包鱼羊草,如释重负地放在桌上,“早该交给你了。”
她打开,惊道:“这是……鱼羊草?”
“嗯。”他笑,“就是不知你现在还用不用得上。”
“用得上用得上!”她高兴极了。
“你当上厨师了么?”
“我开了一间小饭馆,就在城东。”她收起鱼羊草,急忙从篮子里取出食盒,打开放到他面前,“来,尝尝我的手艺。那会儿我不是说过么,等我真的成了大厨,一定要请你吃一顿好饭。”
“好呀,一看就很好吃。”
“来,试试看。”
饭菜的香味慢慢占据了整个房间,一老一少两个人坐在饭桌前,边吃边聊,好像彼此之间从未缺失过几十年漫长的时光。
磨牙悄悄退出来,顺手带上了房门,朝桃夭投去感激的一瞥。
饭毕,妇人一边收拾一边说:“我送你回家吧。”
“可我出不去呀。”
“现在可以了。”
“真的?”
“来,我牵着你。”
今夜的京城跟往日也没有什么不同,尽管深秋天凉,却丝毫影响不了街头往来的男女。商铺里的喧嚣,酒肆里的笑闹,各种声音与气味,在城池的每个角落里欢喜地游走。
妇人牵着他,往百草谷的方向走。
他新奇地看着四周,说:“原来此处的夜晚如此热闹。”
妇人笑笑:“那就多看看吧。”
“好呀。”他笑得特别灿烂,“把鱼羊草交给你,我一下子就轻松了。”
“是吗,那就好啊。”
“你知道怎么用吗?”
“知道,不用担心。”
“百草谷很远的,不用送我了。”
“要送。”
“罗喜喜,你从来不问我叫什么?”
“我知道你是一只傒囊。”
“我是说我自己的名字啦。”
“你有吗?”
“好像没有诶……”
“那就叫你傒傒好了,哈哈。”
“那不是跟你的名字一样了吗。”
“不好吗?”
“好呀!”
他们的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桃夭与抱着滚滚的磨牙。比起前面这两人,向来以话多著称的他们,反而一路上都没说任何话,只默默注视着前头那两个兴高采烈的人。
走完一条街又一条街,自夜色繁华走到灯火阑珊,一直走到一座拱桥上,妇人才停下脚步。
而此时,桥上只剩她一人的身影,她看了看身旁,那个一直牵着她的手闲话家常的小娃娃,不知何时没了踪迹,无声无息地消失于天地之间,连一句分别时该说的话都没有留下。
一场没有告别的告别,总好过抱头痛哭吧。
桃夭跟磨牙走到妇人身旁,桃夭四下看了看,淡淡问:“走了?”
“心愿已了。”妇人一开口,却是男子的声音,又抬手拍了拍衣衫,一张穿着一根头发的纸人自她身上抖落下来,再看,哪里还有什么罗喜喜,月色之下,只得一个柳公子。
磨牙惊愕地指着他:“怎的是你!”旋即又拽住桃夭:“你们不是找罗喜喜去了么?不是说一日之内必有消息么?没找到?”
“找到了啊。”柳公子活动活动筋骨,说,“我柳公子想打听的人,哪儿都藏不了。”
“那为何你……”
“她仍在京城。”桃夭趴在桥栏上,看着月色在河水里跳跃,“嫁了人,夫君做布匹生意,有三个孩子,大女儿已经出嫁了。她还是没有当上厨师,在店里帮夫君的忙,日子也算平顺。”
“你们见到她了?”磨牙急急地问,“她是怕了,不肯来见?”
桃夭笑笑:“她压根就不记得这个孩子了。”
磨牙一愣。
“年少时的愿望,百草谷里刻的名字,被狐狸咬到的孩子,她都不记得了。如今她只记得谁家还欠着他们的货款,考虑着明年要不要再开一间分店,担心着她夫君咳嗽的老毛病。”桃夭耸耸肩,“他家的布匹颜色花纹都还不错,临走时我还买了一些,回头给你做新衣裳。”
磨牙很沮丧:“你们为何不提醒一下她。”
“没有意义的,她真的忘记了,或者说她从来就没想记住。”柳公子道,“不如只拿她一根头发,让那妖怪走得开心些。”
磨牙沉默。
“傒囊这种妖怪,生于孤寂,所以才那么喜欢去牵别人的手,一高兴便跟着喜欢的人离开出生地,以至于丢了性命,这种事也是常有的。”桃夭叹气,“所以我说这种妖怪一无是处啊,为了贪恋那一点点有人相伴的小温暖,连命都可以不要。”
磨牙一屁股坐下来,喃喃道:“可是……他怎么能坚持这么久的?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从一个大夫的角度来说,这是不可能发生的。傒囊这种诞生于虚无之中的妖怪,死了便是消失,连个尸体都没有。”桃夭思忖片刻,“只能说,心愿这种东西,有我们估算不到的力量,连死亡都可以被忘记。”
磨牙垂下头:“他说他想不起槐树精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应该是提醒他不能走远,走远了就会死吧。上了年岁的树精什么都知道。”桃夭猜测着。
“那他自己不知道么?”
“怎会不知道。”桃夭挠了挠鼻子,“大概总想着再多走一步,多走一步,万一不会死呢。毕竟这种小妖怪的脑子不是很好用。”
磨牙无言。
桃夭回头看了看他:“不过现在讨论这些都不重要了,他总算亲手把鱼羊草交给了罗喜喜,如此,一切就是圆满。让一个心有执念的灵魂离开,唯有这一个法子。”
磨牙深深叹了口气,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
“倒是你,怎的不反省一下为啥能看见一个已经死去的妖怪?”桃夭又瞟了他一眼。
磨牙想了想,摇头:“不知,也许是佛祖要我看见他的。”
“是你时运低罢了。”桃夭嫌弃道,“回去好好洗个澡,去去霉运。”
“你跟柳公子不也能看见他……”
“你能跟我们比吗?!让你洗澡就洗澡!一天洗三次!”
“……”
此时,柳公子靠在拱桥的另一边,懒懒地打量着周遭的夜色,自言自语道:“有的家伙善忘,年少时的热血到底被岁月浇成了洗锅水。有的家伙太蠢,别人一丁点好,便记了一辈子。”说罢,他看了看手里的鱼羊草,笑笑,小心地揣进了怀里。
今夜的气氛略有些奇怪,一贯吵吵闹闹的三个家伙,却在拱桥上相安无事地晒着月亮。磨牙捻着念珠,喃喃诵经。桃夭支着下巴,看着河水发呆。柳公子稍微烦一点,因为滚滚终于忍不住跳到他身上,非要把鱼羊草找出来吃掉,这只狐狸把他对月吟诗的兴致全毁了!唉!
除了他们,没有人知道汴京城的这个秋夜里,消失了一只妖怪。
这只妖怪出生在百草谷,一无是处,喜欢牵人类的手,为了一个姑娘的愿望,离开了不能离开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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