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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定思痛,既然这个洞已经不老实了,他们也就不能只像从前那样被动了,哪怕要付出巨大的代价,也得试一试。

他们虽没有起死回生的本事,但是以自己一半寿数铸起的封印,虽不能阻断它“捕猎”的能力,起码能让那些猎物无法掉进它的魔爪。

从那之后,应家的后院便筑起了一口永远加不上盖子的井,砌井的青砖以秘法烧制,内藏应家先辈以命结成的咒念,将整个后院笼于封印之中。从此以后,就算它能将猎物诱拐回来,也无法落到它手里。这是他们能想到的唯一办法,虽然代价巨大,起码能暂且保一个平安。

但可惜的是,这个平安也只延续了百年。

这把刀,是阿爹的父亲亲自打造,沉重而锋利,削铁如泥,砍头就更利索了。老人家说应家最终还是需要一把好刀的。

先辈们用命结成的封印虽然还在,那个洞的力量却从没有因为它的存在而有任何削减,并且这道神秘又恶毒的伤口还一直在“成长”,与百年前相比,它又有了新的本事。

伏火连星之期,夏季最危险的几天,他们发现井口上竟毫无征兆地飘浮起了一个陌生的姑娘,但仔细看,那姑娘又并不是一个真实的人,更像是趋于半透明的一种魂魄状态。情急之下,他们试着以梦魂丝拴住那姑娘的手腕,待她从洞口消失后,再凭梦魂丝得知对方的位置。

居然是千里外的一个小镇。

他们很快找到了那个姑娘,对于她身体里的某一部分曾离开过她这件事,她根本毫无察觉,没办法,谁让睡梦中的人类最是脆弱也最没有防备呢。

他们的心情只能以愕然来形容,这个洞竟在短短百年的时间内,学会了另一种捕猎的方式,让应家的封印形同虚设。

当眼睛变了样的姑娘凶狠扑向她的家人时,还能怎样呢?

为保无辜,只能拿刀。

爷爷把刀传给阿爹,阿爹将来也会传给他。

这些年来毙命于刀下的家伙,也越来越讨厌了,不但会反抗,还会像一个仇视他们的老熟人一样,对他们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主要还是耻笑他们应家“悲凉又毫无建树”的一生。

他问过阿爹,既然这个洞已如此危险,为何不求助他人?

阿爹说,求助很容易,可人心太难测,千年来只有应家知道这个洞的秘密,见识过它诡异而强大的力量,若被旁人知晓,反过来利用这道伤口做些不可预估的事,那才是更大的危险。

对阿爹的回答,他好像明白,又多少有些不明白。

总之,应家就这样走到了现在。

不幸中之万幸,是这道致命伤口只在每年夏季最热的几天作恶,他们已经习惯了早早推算出伏火连星之期,小心观察防备着,但每年也总有两三个运气不好的人被它抓到。这个数目,他们父子俩勉强还能忙得过来。只不过,哪怕过完了夏季,他们的日子也依然单调枯燥,他们守着应家的规矩,不踏出青垣县一步,永远不让那个洞脱离他们的看守范围。

所以,尚还年轻的他许多时候都很矛盾,既不想被困于方寸之地,又不想因为那个特定的原因才得到离家外出的机会。午夜梦回时,想到那老头对阿爹说过的话,就更睡不着了,他小小的脑瓜子里,装了太多不该这个年纪思考的东西。

可是,想再多也无用,该做的事,还得做下去。

葬了那少年,半弯月亮已挂在树梢,阿爹往新坟前插了三支香,父子俩按惯例拜了拜,这次的任务算是彻底结束。

回去的路上,父子俩在一座小庙门口稍作休息。他嚼着干粮,指着不远处的一座石碑问阿爹,这玩意儿能有什么用,到处都看得见,好多还拿石龟驮着。说罢,他还特意跑过去看了一遍,依稀瞧出上头记载的是某位前朝将军的生平事迹。

阿爹说,当一个人足够有名足够厉害时,总得想个法子让活着的人尽可能记住他们。

那没名不厉害的人,就不用被记住了吗?他反问。

阿爹笑笑,你记住多吃饭多睡觉才能长出一副好身体就成了。

他看着那块矗立在黑夜里,甚至有些趾高气扬的石头,又问阿爹,那我们家的人,有在这些碑上留下过名字吗?

阿爹玩笑般道,咱家的墓碑上有每个人的名字。

他有些不服气,说我们家的人未必没有那位他都没听说过的将军厉害,那将军能坚持千年守着一个地方吗?能用梦魂丝找到那些危险的人物吗?能扛着杀人犯的误会保护其他生灵不成飞灰吗?

如果,没有应家人近乎不可思议的执着,天晓得那个洞现在都“吃”掉多少无辜了。他们的名字才应该深深地刻在这些石头上,让所有人都记得他们为这个世界付出过怎样的代价。

阿爹敲了敲他的脑袋,笑言就算把名字在碑上刻一百遍,也改变不了什么,该走的还是会走,会遗忘的还是会遗忘。不要去纠结这些小事了,好好吃你的饼子。

他闷头又吃了几口,还是闭不了嘴,又问阿爹,为何石碑都要驮在乌龟背上?

阿爹说那不是乌龟,是赑屃,长得像乌龟罢了,其实是一种寿命特别长的妖怪,加上力气大站得稳,所以世人都喜欢用它们的模样雕成石像驮碑,一来求稳当,二来希望借它们的长寿让碑上所记之人与事万古流芳。然后,阿爹还煞有介事地跟他讲了一个小秘密,说世上驮碑的赑屃并非都是石像,还有一些是真正的赑屃所化,它们以舍弃千万年的自由来换取修为圆满飞升为龙。所以你看到的那些驮碑石龟,很可能有不少都是正在苦修中的赑屃。

他想了半天,不解地问,只要驮千万年的碑就能修为圆满?那其他妖怪的修炼之路未免太艰难了。

阿爹笑道,据说立碑的匠人中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为尊贵之人立的碑,刻好之后拿红布盖上三天三夜,若三天之后碑下出现赑屃,便要祭天酬神,因为他们认定能得赑屃驮碑之人,必登天成仙。反过来,赑屃为了自身修为,也只会选择为这等名声旺盛的人物驮碑,协助他们贤名远播,泽被苍生。不过这也只是他从祖辈那儿听来的传说罢了,反正他至今没有遇到过一只真正的赑屃,世上常见的也只是些石头雕的玩意儿。应家擅天地星象之术,对妖怪并不在行,说不定他听来的也只是祖辈们的道听途说,当个趣事听听便好。

他听完,却撇撇嘴说原来连乌龟驮碑都要挑有名的来驮,然后就把缓缓拿出来,对着它的脸说,你将来可不能去驮别人的碑。

缓缓冲他翻了个白眼。

阿爹差点笑死,说这么个小玩意儿,连个碗都驮不住。他瞪了阿爹一眼,说也许它以后会长大的!

阿爹看着缓缓,那你要它跟我们一样,一生都无缘自由,守着一个地方到死?

他愣了愣,随口一说罢了,自己哪里想到这一层。

阿爹抬头看着夜空说,若吃尽苦头能换来飞升还好,可你想啊,飞升为龙哪有那么容易。千万年时间变数太多,如果在修为还未够圆满的情况下,它背负的石碑倒了塌了,那它便是功亏一篑,从此只能成为一块无人问津的破石头,被迫留在同一个地方,生生世世孤独下去。就像我们应家守着这个洞一样,我们根本不知道以我们的能力还能守住它多久,也不知道我们家最终的结局是什么,也许我们会输,也许我们终有一天能找到赢它的办法,而现在唯一确定的,是我们也必须舍弃自己的自由,去争取一个不确定能否达成的“功德圆满”。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我们跟赑屃差不多,那个洞就是我们世世代代驮在背上的碑,只是这块碑太坏,我们千年来想的都是怎么把它从背上甩下来,砸个粉碎。

阿爹很少跟他说这么长的话,他似懂非懂,反而是缓缓听得很专心,一对小眼睛都在发光似的。

一阵风吹来,汗湿的身子微微发凉,他无意中瞧见阿爹仰起的侧脸,这个被青垣县所有人当成吊儿郎当的骗子的男人,在这个月夜下微微红了眼睛。

他忽然想,应家的缩地之术,能在瞬间跨千里之遥,旁人应该特别羡慕,可也许阿爹想的,却是有朝一日可以不用那么匆忙来回,步行,骑马,坐船,用各种漫长的方式,无牵无挂走过天地四季,悠闲地回到家后,第一件事是擦干净脸上的尘土,拈走沾在衣裳上的野草或者花瓣,再沏一壶好茶,而不是带着永不卸下的戒心,去后院查看那口不会给人带来任何好心情的“井”。

回去吧。阿爹站起来,脸上又是他熟悉的神情,淡定,轻松,像骗子得手了一样笑眯眯的。

熟悉的光在眼前闪烁开来。

今年,他们的夏天在这里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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