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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我的啊!”

“不对!我不是你的……我是应凡生,不是你的!”

一时间,各种矛盾的表情在他脸上轮番出现,被撕裂的灵魂在语无伦次的对话里做着最后的博弈。

最后,他用力抠住井口,回过头,用仅剩的一丝理智对他们大吼:“把我带回来!快!!”

带回来……所有人都知道只有一个办法才能真正把他带回来。

在场的,都是见惯生死的人,杀伐决断从不拖泥带水,然而只在这一刻,机不可失的理智与微妙纠结的情感,在每个人心里对撞。

然而,一切都只有刹那的暂停。

一柄利剑剖开夜色,红色的光在它身后落成一道耀眼的轨迹,正中应凡生心口。

司狂澜的剑,快过桃夭的药。

她侧目看了看司狂澜,他比任何时候都沉静,好像只是做了一件很随手的事。

她默默将手里的药放回了布囊。

另一边,应凡生靠着井口滑坐下来,脸上竟是如释重负的模样。他费力地抬起手臂,拿手指在那块伤疤上,一笔一笔写着字……可惜,还是没有力气写完。

他看了乌龟一眼,说:“我救你,是因为你被困在网里。我也是。”

乌龟迎着他最后的视线,看见的,却是多年前,那个急吼吼地要把他从网里放出来的小孩子。

应凡生慢慢垂下头,吐出了最后一口气。

一片灰烬扬起,如乱雪纷飞,地上再无他的踪迹。

司狂澜收剑回鞘,众人皆面色凝重。

保住了几十条性命的安危,十几年悬案亦真相大白,犯人伏法……明明是个好结局。但,为何心头还是拧作一团,不得舒展。

磨牙叹了口气,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

然而,还来不及念出下文,后院里便是一声巨响,只见那井上青砖突然炸开,火焰般的黑气从露出来的洞中愤怒冲出,带着一种绝望咆哮的姿态。

滚滚一声叫唤,居然整个身子都离了地,被无形之力拽着朝洞口而去,幸而被磨牙一把抱住。而他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一只手抱着狐狸,一只手抱着桃夭,整个人几乎被扯着横飞了起来。

骤然加剧的怪风,似要将所有人卷起来,吞进它冲破了封印的嘴里。地面也在此刻异常地摇晃起来,仿佛有一个藏在下头的大家伙在蓄力乱拱,只等时机一到便冲破束缚,为所欲为。

怪风中的力量太过强悍,桃夭一手拽着磨牙,司狂澜及时拖住她的手,柳公子又使出全身力气拖住司狂澜,这才勉强立住。另一头,贺春花将狴犴司那三人护在身后,猫爪死死抠在地上,都还是被那股怪力拖着往前挪了好几步。

更麻烦的是,受影响的好像不光是他们。

院墙外头隐隐传来尖叫,几个小孩子像狂风里的树叶一样从墙上被“吹”了进来。

然后是两只猫,三只狗,还有一群咯咯乱叫的鸡,也被卷在半空中飞了进来。

外头的动静越来越大,看样子这个失去了应凡生的洞,已经愤怒到要把整个青垣县的活物都拽进来。

司狂澜抱住一个孩子,桃夭抢过一个,贺春花的尾巴卷住一个,磨牙抱住两条狗,滚滚抓住一只鸡,其他人也是尽量护住这些无辜的家伙。可这样下去,又能保住多少,等全青垣县的活物都涌过来时,他们自己恐怕都危险了。

现在他们终于能完全理解,为何应家花了一千年的时间都补不上这个洞了。它的力量超过了他们任何一个人的认知。

柳公子皱眉,对司狂澜和桃夭喊:“我要放手了,你们自己先稳住!”

“你要做什么?”桃夭警觉道。

“你我什么身份,怎能被这鬼东西玩得团团转?”柳公子咬牙道,“我下去看看。”

“不行!你忘了那些被它拽过来的活物最后都变成什么样了?”桃夭厉声道,“现在根本不知它的底细,如果你也无法对抗那种力量呢?你要变成比应凡生还可怕的存在吗?”

“可再这么下去,我们早晚要被拖进去!”

“还是我去吧。”司狂澜将桃夭交到柳公子手里,提起插在地上的剑,“有它在,那个洞或许奈何不了我。”

桃夭一把拽住他:“那不是你能去的地方!”

危急时刻,一团巨大的白光腾空而起,好像完全不受怪力的影响,不疾不徐地朝洞口飞去。

众人一愣,那空中之物不是乌龟是谁?只是它现在的身量好像又变大了,连模样都跟之前不同了,虎眼鳄口,额头上还生出了一对龙角,四肢上的鳞片虹光闪烁,看上去虽十分古怪丑陋,却自带几分威严尊贵,只是它驮在背上的那些光团依旧闪亮,数量还越来越多的样子。

轰一声巨响。

乌龟落地,刚好趴在洞口之上,将它盖得严严实实。

怪风骤停,失了牵扯之力的众人顿时跌在地上,孩子吓得哇哇大哭,猫狗挣脱出去,转眼跑得无影无踪。

桃夭抬头,只见乌龟的背上长出了一个半透明的长方形玩意儿,白光耀眼之间,又有无数人形在其中闪动。

“我的同族喜驮盛名之人事,只求早日化龙登天。”乌龟冲桃夭咧嘴一笑,“我因生来样貌特殊,自小不被族群青睐,也没有什么化龙的奢望,故而多年来孤身游走四方,逍遥山水。可是身为赑屃,还是本性难移,我们生来的意义,就是尽可能长久地‘记住’,而我的天性,偏就是只爱记那草芥之名。”

桃夭呸掉嘴里的土,爬起来打量着它:“草芥之名?”

“嗯。戍守边关半生的军士,为救溺水小童而亡的樵夫,默默在乡野贫苦之地悬壶济世一生的大夫,寒来暑往挑着担子往各处叫卖的小贩,盯着毒日头修屋建桥的工匠,葬身火海的潜火兵,用千年时间守一个洞的术士……那些所有尽力活完了自己的一生,但既没有金山银山也没有蟒袍加身,甚至都不会被多少人知道并记住的,草芥之辈。”它如是道,“我发现,每当我在这些逝去的凡人坟前喊出它们的名字时,我的身上就会多一团光,很小,但很亮。我活了太长的时间,已经数不清我身上驮着多少这样的光了。其实我并不知道它们究竟是什么,也许只是我的力量让它们的名字以这种方式留了下来,也许跟我都没有什么关系,那只是他们留在世上的一点惦念,或是曾经来过这世间的一点痕迹。”它眨了眨眼睛,“我管它们叫芥灵。”

“芥灵……你好像创造了一种连我都没听过的妖怪。”桃夭的视线落在它的四肢上,皱眉,“你的脚……”

它的脚,开始有了石化之像。

“哦,刚才那个情况,我好像也没有别的选择了。”它轻松道,“虽然我一直很贪恋自由自在的日子,没想过要那么快变回本相,毕竟一旦做了这个选择,我就再也不能到处跑了,不能听,不能看,不能说,日复一日地驮着我的碑,停留在漫长的时间里。”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司狂澜仍是最理智的一个,问它:“你确定你能封住它?”

“现在不是封住了吗?”它笑了一声,“我也是试试,毕竟我真实的体重真的很吓人,而且,我觉得我身上还有额外的重量。说不定正是因为有它们,才镇住了这个不老实的破洞。”

他们抬头,它背上的“碑”依然光华耀眼,因为它的存在,那些曾活在不同时间里的人们,他们的脸孔,笑容,眼泪,还有对这个世界的爱与牵挂,都永远留在了这只妖怪的背上,哪怕世间所有人都忘记了他们的名字,它还记得。

桃夭蹲到它面前:“不后悔?”

“多给我点时间去选择,我可能会后悔的。”乌龟认真道,“可你们都要被吞了,我哪还有多余的时间。”

桃夭不禁摇头一笑:“我做梦都没想过,有朝一日居然会被有求于我的妖怪救下来。这下好了,我的面子又没有了。”

“我不会说出去的。也没有机会说出去。”它耷眼看了看,自己的四条腿已经成了四根粗壮无比的石柱,“不过还是要提醒你们,我现在只觉得身子下面依然有一股不甘心的力量在乱窜,我能镇住它多久,不好说。”

“放心,既然我知道了,自然不会放过它。”桃夭伸出手,往它的前脚上拍了一下,“但规矩还是规矩。”

“那是自然,我从不赖账。”它又笑笑,“只是你以后要小心,拿我做药可别崩了病人的牙。”

桃夭笑着拍拍它的脑袋,又问一句:“叫了你这么久的乌龟,你有自己的名字吗?”

它想了想,说:“既然他叫我缓缓,那我就叫缓缓吧。”

“那就多谢了,缓缓。”

“不客气。”

“以后我得了闲,会来看你。”

“别空手,带点包子来。”

“行……”

院子里,渐渐亮如白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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