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51章(2 / 2)
画面里的母亲痛苦如斯,仿佛被撕裂成两半,有一半的灵魂与肉身都不再属于自己。
若她的病因真是恶鬼,且从那么早就开始,她究竟依靠神魂与恶鬼斗争了多久?她会有被恶鬼完全控制住的时候吗?
恶鬼为何想毁掉石台?
在江冽靠近石台后,后者得到了答案。
江冽静下心,仔细读了石台上的文字,神情愈发凝重。
石台上与裴寒卿从妖族禁地里带出的信息并不完全一致,反倒与《大荒志》的记载所差无几。
关押恶鬼之处被称为“苦海”。
“凡人死后魂消,修士死后执念深重者,魂魄会混着极端的七情八苦,化作混沌恶鬼,永堕苦海。”
“恶鬼侵蚀生灵神魂,撕裂肉身,非死不能摆脱。”
“恶鬼祸世,大荒沦为炼狱,女娲以血肉神力将其封印。”
“吾之后辈当铭记,逢鬼必诛。”
……
*
从禁地出来,已是第二日的黄昏。
江冽太阳穴突突得跳,神识运用到极致使他识海疲惫到极致。
他理智上告诫自己应当休憩一日,去消化神识从禁地里得到的信息,又不想拖,因为石台上的记载与恶鬼的现世印证他的猜测没错:苦海,或鬼道的封印破了。
但用“大荒沦为炼狱”来作比,他又苦中作乐地安慰自己,眼下应当是还没完全破。
江冽神思飞转,思考另一件事:石台也印证了《大荒志》所言非虚,那为何这么重要的书却在时光的流逝里成了几乎绝版的闲书?而如同样重要的石台也被封存进禁地?
江冽脑海里蓦地涌上一个念头——有人诛鬼,亦有人饲鬼。
古往今来,定有人在帮恶鬼销毁自上古传下来的记载,所以如今的修行者才会完全不知恶鬼的存在。
想想苍梧秘境境灵、路缇霜、老妖王,以及魔域内至今没被抓住的细作,他们全都与恶鬼有联系,且全身居高位。
三族里暗中饲鬼者必定不会少。
江冽站在岔路上思考一息,转身朝寝殿反方向走去。
他母亲不可能饲鬼,看她惨痛的发病症状,便知她是被恶鬼附身的。从恶鬼附身到火中自戕,难保她的神识在数十年里一直能保持绝对清醒,为了避免恶鬼通过母亲对石台动手脚,他要找时诩进一趟妖族禁地,得到妖族禁地里对恶鬼的记载信息来对比。
一路上,不乏路过的侍女与护卫朝他行礼,原本江冽没在意,可在他路过一个牛首人身的巨人身边时,短暂地愣了愣,倏地转身看向那大魔:“你是戮州醉梦城城主的副将?”
得到对方应“是”后,江冽又问:“你为何在这里?不是已经通知了各州王与城主,今年年节不必来宫城拜见了么?”
牛头是近些年才当上城主副将的,他意外于少主居然认得自己,不过更为少主记得自己而感到欣喜,还没等他先把打好的赞美少主的腹稿说出口,就听少主如此问,他忙行礼解释道:“城主并非抗命,城主于昨日接到了圣君令,命各州王与城主速速赶来圣宫商讨破关事宜。”
江冽打断他:“便是说,所有州王与城主都来了?”
“正是。”
江冽面色凝重,转身朝议事大殿走去。
全魔域值得所有大能聚集一处商讨的“关”只有一个,便是与人族接壤的“不越关”。
他考虑到魔君此番必定会对人族发兵,但他没想到这么快。
大殿里,魔君支着头坐于上首,阶下左右两边置了四座,三位州王端坐着,身后站着他们下辖的城主们,其中属于戮州的那张坐席空着,三位城主并戮州王副将板板整整地站在坐席后。
宿伊站在魔君身旁,执笔如飞,记录他们一言一行。
江冽赶到时诸王已述职完毕,魔君正在询问孽州王是否可在年节后统领各州将士出兵一事。
孽州王苍琢思忖片刻刚要作答,看见江冽进殿,到嘴边的话转了个弯:“谢圣君厚爱,不过臣以为,此番出兵人族,统领之职非魔尊不能胜任,臣修为低微,不堪此任。臣愿调遣孽州五万勇士,誓以生命守护戮州与人族接壤处,不让戮州遭受一分战火,再调五万勇士随魔尊出发,唯魔尊马首是瞻。”
苍琢说得太自然,以至于江冽没有第一时间反应过来魔尊是谁,甚至都没意识到“圣君”与“魔尊”这两个称呼并列在一起时,其实是一件尴尬的事。
一方只能有一个王,现下魔域不仅有圣君,还多了个魔尊,这算怎么回事?
待江冽反应过来时,他心里不禁冷笑,孽州王苍琢三言两语之间不仅把他安排了,连带戮州王风初醒也安排了。
他没来得及开口,戮州王副将先出列行礼道:“禀圣君,戮州勇士自迎回王上,便料到会有对人族发兵的这日,勇士们秣马厉兵、枕戈待旦,无时无刻不想为王上报仇,他们皆是以一敌十的高阶修士,便不劳孽州王派军守卫戮州了。”
这副将是个经历过大风大浪的,饶是早做好了会被趁人之危的准备也气得不轻。
他原本以为凭孽州王的胆量与德行,也就趁着戮州王重伤,图谋一下交境的资源,没想到这小白脸居然打着掌控全戮州的主意!让他孽州十万将士进戮州那还得了?
都怪他们戮州王素日里对这小白脸太客气,以至于他忘了,戮州王全盛时期一只手就能把他碾死。
但这是当圣君的面,火也不敢发,只能把脸憋得越来越红。
苍琢被看穿意图并不恼怒,反而笑了笑,十分坦然地对魔君道:“哎呀,这便是臣的错了,臣不善言辞,许是教戮州王副将误会了,臣并非想插手戮州的兵防,臣只是担心阿醒重伤,难以守卫魔域与人族交境,想为他分一分肩上的重担罢了。”
苍琢其人虽阴险虚伪,但有一点没说错,风初醒重伤,若真开战,既没办法冲锋,又没办法守边境,最好的办法便是暂调一位州王助他。
但戮州自古便是全魔域境内综合实力最强盛的州,觊觎戮州王之位的魔族只多不少,若真在此时调谁去助风初醒,那么过后戮州王之位属于谁就不好说了。
魔君显然也想到这一层,只勾了勾唇角,思索着没开口。
就在此刻,支镜吟起身行礼:“禀圣君,臣认为孽州王所言极是,但若论替戮州王分重担,臣比孽州王更合适,臣修为更高些。”
支镜吟一袭男装,与往日打扮不一样,长相……也与往日不同了。
很少有人知道,缚州王支镜吟本体乃是一团黑雾,没有实体,没有性别,她的肉身是灵木所作,换言之就是木头雕出来的身体,想长什么样就长什么样。
平素她以女身示人,但自前些日遭了一回难,肉身损坏后,她居然给自己捏了一副男身,还顶着男身来面圣。
这意味着什么,旁人不懂,但苍琢可太懂了。
毕竟早年支镜吟还是风初醒道侣时,便一直是男身,直到十多年前风初醒在孽州出了那样的事,支镜吟才一气之下换了女身。
苍琢想通这一层,笑容僵在了脸上,又不甘放弃,据理力争道:“缚州王确是修为更高,可缚州距离戮州最远,怕是来不及调兵。”
本也无需调兵,支镜吟心想。
他转过头看向苍琢,和和气气地一笑:“不必调兵,我是不死之身,一人可挡万军。”顿了顿,他又补充道:“我还是他道侣,是他最信任的人,不会图谋戮州。”
一句“不图谋”把苍琢所有话都堵回去了。
魔君饶有兴致地看他们针锋相对,又用眼神询问裴寒卿的意见。
要裴寒卿说,其实他比支镜吟和苍琢都合适,他战斗经验最丰富,且断州毗邻戮州,调兵遣将也方便,最重要的是断州的影族皆修行杀戮道,此次出兵极其适合他的下属修行。
但支镜吟一句话也把他的话堵了回去,他起身行礼,控制桌上的水在虚空中爬成一行字,回魔君道:“凭圣君圣决,臣随时派兵驰援。”
魔君道:“那便这么定了,镜吟你……”
他话没说完,江冽走进大殿:“慢着。”
江冽原本没想打断魔君布置,只是方才三州耍机锋时完全没给他说话的机会。
他在殿中央站定,说道:“不能出兵。”
一语激起千层浪。
魔君咀嚼这句话,缓缓收起了常常挂在脸上的笑,直起了身体。宿伊笔尖一顿,一个字的落笔飞出了纸外,睁大了眼睛看向他。
几位州王并城主们面面相觑,各自站回原地,连裴寒卿都没说话。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饶是江冽并无其他意思,但是这句话落在旁人耳中,难免教旁人误会这是魔尊对圣君威严的挑衅。
江冽忽略了旁人探究的目光,上前一步对魔君传音,三言两语把他在禁地所见的恶鬼信息说与他,末了道:“魔域吞不下全人族境,此番只能徒增恶鬼的数量,你清楚恶鬼的难缠,是以我并不赞同此时开战。”
魔君神色逐渐认真起来,眼下人族内讧,魔域又师出有名,再难遇上比这更好的出兵时机。然而江冽说得不错,魔域吞不下全人境,相比起恶鬼的增多,掠来一州两州也没什么意义。
江冽接着传音:“我怀疑,目前无论是妖族、人族,还是魔域,都在一定程度上被恶鬼渗透了——我指的是除支镜吟外的鬼。”
魔君皱起眉,想到江冽先前拖时诩带给他的消息,宁可信其有。
良久后,他对下方开口道:“出兵之事容后再议,诸爱卿远道而来,车马劳顿,宿伊,你先派魔侍带他们去休息吧。”
宿伊点头称“是”,走下台阶行了一礼:“诸位大人请随我来。”
圣君和魔尊都如此发话,诸位大人又谁都不想当出头鸟,只能云里雾里地先随宿伊离去,裴寒卿站起身朝江冽瞥了一眼,欲言又止,宿伊暗中掐了他一把,连拖带拽地把人带走了。
大殿复还清净,江冽把君印还给魔君:“想必父王没有进过禁地,若有时间,不妨去禁地看看,那里不仅有鬼道的记载,还有……”
还有娘留下的痕迹。
“还有什么?”魔君问。
江冽道:“你亲眼看见便知道了,我走了。”
魔君又问:“你要去哪里?”
“找义父下妖族禁地。”江冽走到殿门口,忽然回头:“君印还你了,我回来以后,不希望再听他们唤我魔尊。”
魔君把玩着君印,仔细回想方才的话,敷衍地点点头:“可以,魔尊。”
江冽:“……”
江冽头也不回地走了。
*
“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
妖族圣泉大抵如此。
而妖族禁地,犹在圣泉百丈之下。
时诩不喜拖延,想做什么就得立刻去做,他原本想要避开江冽偷偷过来圣泉,白日里他没走成,正绞尽脑汁思考怎么来,晚上江冽就来找他了。
二人来的路上,江冽把自己所得到的鬼道信息告诉他,时诩听后牢牢记在了心上,打算进圣泉下的禁地后仔细对比一番。
自裴寒卿攻下圣泉后,妖族这一州几乎都成了魔域的地盘,圣泉边上驻扎的都是断州兵。
断州兵识得江冽,纷纷行礼,江冽朝他们颔首致意,在领军过来寒暄之前不作犹豫进了圣泉。
圣泉里没有水,流动的是仿若水一般的细腻灵气,他们没有废多大力气便深入圣泉底,见到了裴寒卿所言的那个洞窟。
洞窟里刻满了密密麻麻的妖族古文,江冽扫了一眼顿觉双目微微刺痛,忍不住眨了眨眼。
时诩虔诚地对着墙壁行了妖族祭祖时才行的大礼,一边祭出防护,一边对江冽嘱咐道:“这可是狐族始祖有苏瑶亲手雕刻的文字,内里蕴含了有苏瑶无边神力,谁都不可直视。”
说着他叹了口气:“我倒佩服裴寒卿,居然顶着目痛一字字对比古文,有此等心性,日后必成大器,我看他比你更适合做魔君。”
过了一万三千年,有苏瑶的神力余韵竟然还这么强,这便是先天神祇么?
江冽正暗叹,突然神思一转,发现蹊跷之处:“修真史记载,万年前,先天神祇只是一个普通的种族,与他族相处十分和谐,主教化与帮助。”
时诩:“没错。”
江冽指了指墙壁:“若这样,那么先天神祇仅仅用来刻字,留下的神力不应当有如此强烈的攻击力,而且她既选择雕刻在墙壁上,便是给人看的,为何不准旁人直视?”
时诩的表情空白了一瞬:“对啊!”
时诩思考了片刻,又反驳道:“不对!这里是禁地,禁地里的文字当然不能被外人看见!”
可当他用眼神描摹墙上的文字,发觉有苏瑶刻的那些话里根本没有半点狐族辛密,又忍不住疑惑:“不对啊……”
他扯了扯头发,开始想不通了。
江冽叹了口气,隐约觉着兴许这股力量并非是有苏瑶的残余神力,而是与把石台封入魔族禁地一样的道理,是对鬼道信息的一种保护方式。
传闻老妖王当年便是来到这里后才性情大变的,这里比魔族禁地更加危险,江冽怕时诩思考太多会被影响,便转了个话题:“你是有苏瑶的后人,为何你姓时?”
时诩从一团乱麻的思绪里回神,闻言露出了有些尴尬的笑容:“这事说出来有点丢人。有苏瑶的某一代后辈,名有苏时闻,史料记载他触犯了狐族大忌,便被有苏一族除了名,他从此判出有苏族自立门户,改名时闻,我们这群后代便开始姓时了。”
江冽听完没作评价,不再出声,时诩被这么一打岔,也不去想有苏瑶的神力到底怎么回事了,接着认认真真找信息。
有苏瑶刻字时,想到哪里便要多说几句,这满洞窟文字有诸多废话,时诩在脑海里整理一番才对江冽开口。
“与你在禁地所见的不差。这里也记载‘有修为的灵魂死后会化成鬼,化成鬼后,哪怕拥有记忆,却也不再拥有人性。一旦遇见鬼,你生它死,或你死它生’。”
有苏瑶在墙上刻写,最初没有人知道大荒里的第一只鬼是从哪里来的,它没有自己的意识,没有实体,不死不灭,整日游荡在荒山野岭的偏僻角落,但在某一日,它附身了一位先天神祇,引出了一场天灾,随后恶鬼大规模爆发,全大荒都被笼罩在鬼的阴影下。
那是炼狱般的场景,人族、神族、兽族、妖魔灵巫,皆付出了极其惨烈的代价,待那一场与鬼的战争结束,先天神祇近乎死伤殆尽,而灵族与巫族彻底绝迹。
后来女娲收拢无法消灭的恶鬼于一处,用最后的神力与生命立下了封印,称封印之地为“苦海”。
女娲慈悲,至死都在寻觅如何将恶鬼解脱的办法,但有苏瑶不慈悲,她无一日不向天道祈愿,早日让恶鬼灭绝。
有苏瑶坦然地承认自己的不慈悲,也承认自己的不勇敢,恶鬼于大荒作祟时她年纪尚幼,被庇护在长辈的羽翼下,才得以幸免于难。可幼时那一场大灾祸终究给她留了阴影,恶鬼成为她毕生的噩梦,她龟缩于族内的桃源,企图用逃避的方式保自己一世平安。
不过有苏瑶没有一辈子都做一个懦弱的胆小鬼。
大灾后的第三百二十年,也是有苏瑶成亲后的第三年,她有了一个天赋十足,且极其聪慧的小女孩。
小女孩在一众幼神里脱颖而出,甚至得了长嬴青睐,于是在她很小的时候,便跟随长嬴离开了狐族,一面修行,一面游历大荒。
时诩描述到这里,问了江冽一句:“长嬴又是谁?”
江冽摇头:“约莫是一位身居高位的天神吧。”
时诩继续给他讲。
她的孩子原本是当之无愧的有苏氏下一代族长,可变故就在此时发生了。
女娲当年落封印时,神力耗费巨大,是以那封印偶尔会出现波动。但每回封印波动,四象神君皆会第一时间缝补。
可那一回她的孩子在神君临凡前,恰巧先一步路过苦海,她见封印将要破口,便急匆匆朝封印伸出了手。
那里关押的都是连先天神祇都无法消灭的恶鬼,在她孩子出手的那一刻,江冽便猜到了她孩子的结局。
江冽问:“那孩子被鬼附身了?”
时诩沉默半晌:“对。”
那孩子完全没有遗传到有苏瑶的懦弱与卑怯,相反,她的性情极其刚烈,她拼尽全部灵力止住了结界波动,燃尽神魂,与附身恶鬼同归于尽。
有苏瑶得知消息后悲怒呕血,昏迷了整整一月。
待她养好身体,她选了族中一众不怕死的勇士,带他们迁族到苦海边,誓死守卫苦海,不会再让任何人被恶鬼所害。
她也用灵力在苦海边开凿了这么一个洞窟,于洞窟壁上留下了警示后人的文字。
虽说恶鬼作祟或封印波动时,四象神君都能及时修补结界,但她狐族作为神兽一脉,也不能干等着别人的保护,她们要为神君分忧,要学会灭杀恶鬼之法,与鬼斗争到生命尽头。
时诩道:“后边还有一部分,但那不是有苏瑶写了的,是她的后人所刻,这后人是……”
他摩挲着那一句刻字,忽而怔了怔:“有苏时闻。”
又深深皱起眉头。
“写了什么?”江冽问。
“有苏时闻写,”时诩深深吸了一口气:“‘先祖所言并非全然正确,与鬼同体甚有好处——不必修行,可得长生’。”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出现的人名有点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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