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握宝珠 (含10万营养液加更)……(2 / 2)
姜沃叹道:“姐姐能算出来的,外头官员们肯定也会算出来的。”
媚娘点头:“凡有赏赐,都要经过民部,想来御史台也会闻风而动吧。”
民部,就是后世专管钱粮的户部。
原本,民部重了二凤皇帝的名讳,该改名避讳的。然而二凤皇帝不在乎,依旧叫民部。姜沃记得历史上应该是李治登基后,为了尊父皇讳,才改民为户,从此后就叫户部了。
果然,民部尚书很快上奏了,道魏王近来所得俸料,实几倍于诸藩,最要紧的是,竟过于东宫。
民部尚书戴胄建很滑头,他也不说陛下赏赐过分,赏赐的不对。
他只计算了数目,以银钱数目过大需谨慎为由,上奏请陛下核查。也算是给二凤皇帝台阶下来——老戴觉得陛下是赏赐的时候上头。如果这会子想‘撤回消息’,也是可以的,比如以逾越太子为由,把赏赐一万匹绢改成三千,这事儿就过去了。
然而戴尚书媚眼做给瞎子看了,皇帝完全不接这一茬。
还训了他两句,道春耕之时要注重农桑之数,清点库存粮食才是要紧事,不要盯着些细枝末节。
戴尚书:……我好冤枉啊。
可怜戴尚书被训斥的有点灰头土脸,索性在这上头撂摊子:好吧,那他不管了,如数下发!
反正他报备过了,有事也落不到他头上。
甭管是金银粮米还是一车车的绢都不是小东西,魏王府得此赏赐很快人尽皆知。
原本,魏侍中身体不好,撑过过年和元宵后,就一直病着无法上朝。
但此事一传开,作为太子太师,魏征便从病床上挣扎着起身,直接去立政殿谏言去了。
御史大夫萧瑀也跟着上谏——这倒不是萧瑀想要得罪风头正劲的魏王,而是他作为御史,有这等违制之事,理应上谏——不然他也怕魏相喷完皇帝,转头喷他尸位素餐。
戴尚书见皇帝被雪花样的谏奏淹没,还没忍住还私下偷乐了一回。
上谏的官员不少,但真正去皇帝跟前一对一硬刚的,还得是魏征。
老先生病的消瘦憔悴,但眼神依旧坚定,言辞也锋利:“赏赐魏王逾制,实乃陛下过失!陛下是要让天下人不安吗?”
这次换了二凤皇帝有点脸上灰灰了,他将李泰近来的大功与‘生活艰窘’告知魏征,说今年情况特殊,明年必不会这样赏赐了。
魏征丝毫不为所动。
“魏王当真艰窘?”
若面对萧瑀等世家名门子弟,皇帝还好嘴硬说一句魏王过得艰窘。但面对的是魏征,二凤皇帝再坚持说儿子穷实在是不好意思。
要知道魏征是个真正清贫的人物,家中甚是朴素,至今都是老妻带着仅有的两个老仆亲自张罗饭食,家中房舍都是皇帝赐下的,是当真两袖清风,家无余资。
想想魏王的大把封邑、房舍、田庄,还有新的占了半个坊的大宅子,皇帝就说不出口了。
于是二凤皇帝换了角度:“有过当罚,有功当赏。太子近年来越发顽劣,魏王却是一心修书,所成其著,天下共见。朕作为君父,只是赏功而已,并非是令魏王僭越于东宫。”
魏征叹道:“臣子有功当赏,但陛下,您赏武将功臣,是否会赏以龙袍?是否会赏其财物超过陛下自己的用度呢?”
二凤皇帝沉默。
魏征眼睛其实已然有些不好,殿中灯烛不够亮的时候,甚至看不太清眼前追随多年的皇帝的面容。
他不再坚声力谏,而是声音放轻,深深叹道:“陛下,太子也是君,您如此,他何等难堪呢?”
魏征之前的朗声直谏并没有动摇皇帝,倒是这一声叹息,让二凤皇帝愁肠百转,有些破防。
以至于心底的话脱口而出:“朕是他的父皇,你是太子太师,朕与你会顾惜他的颜面,可那孩子,竟从不顾惜朕的颜面!”
魏征也无言了。
旁的事儿也罢,唯有太子那个想投奔突厥的发言,实在是大大伤了皇帝作为君王和父亲的心,令皇帝至今不能回转,与太子之间,父子情分再不能如初。
作为一个皇帝,臣子想要投奔敌国;作为一个父亲,儿子想要弃他而去,实在伤到了二凤皇帝。
至此,君臣彼此无言以对。魏征只能一礼到底:“陛下三思。”
太子太师魏征离开立政殿的时候,正见天边彤云似火。
他停了下来,默默看了片刻。最终长叹一声离开了皇宫,背影再不复年轻时候挺拔。
*
魏征的谏言,到底有用。
皇帝虽没有收回给魏王的赐物,但却下了道旨意,表明太子才是储君,以后东宫所费,不必限制于那一万两千贯的旧例。
东宫这回倒是有了反应,很快上书推辞,推辞不成,又上表给皇帝谢恩。
然而皇帝没有见太子,只回道:“太子只需安分读书改过,无需谢恩。”
*
东宫中,太子李承乾望着这道手谕,不由笑了。
他笑得太畅快,太放肆,令人不安,以至于伺候在跟前的宦官和宫女立刻跪了一地。
真是跪天跪地跪祖宗求求太子殿下不要生事了。
去岁‘扮突厥人’事件后,圣人将东宫从上到下换了一遍。殿中省和宫正司都累的半死。如今换过来的宫人,再没有那种敢抓尖卖乖或是谄媚主子的,均是老实头。
不但人老实,殿中省还额外加了几日的上岗培训——不是教他们如何伺候好主子,而是教他们如何躲事兼报信。
别再闹到太子大半夜把自己划得满脸血,还没人敢报信,终是闹大了的祸事。
或许在皇帝看来,是给儿子分派老实人,殿中省看来,是让宫中少事端。但没人从太子的角度来看:如今他根本指挥不动人,这些人只会下跪磕头,若是他要做点什么,这些人就会磕的满脸血。
就连他饮多了酒,次日张玄素、于志宁等人一定就知道了,然后纷纷扛着一张棺材脸来劝谏。他们这等臣子,见圣人都是轻易不跪的,何况于太子。就是站在下头一句句硬邦邦砸过来。
太子若是吃这一套,根本不会与皇帝走到今日这一步。
张玄素等人越劝,太子越不听,有时索性躺倒,做出醉态睡去,臣子总不能上前来摇晃太子殿下,屡屡气的拂袖而去。
太子风评日差。
今日太子见了父皇的‘安分改过’四个字,忽然就很想笑。
不但想笑,他还有了兴致。
“把鼓抬上来。”
元宵灯会后,太子命将作监做一面大鼓,说要学奏乐。既是太子所要,又不是要什么兵器甲胄,将作监很快就完工送了过去。阎立本还傻白甜地想:太子殿下莫不是想私下学奏圣人的《秦王破阵曲》,以此父子和睦?
于是送来了一面很好的大鼓。
“咚!咚!咚!”
鼓声响彻天际,惊得东宫飞鸟成群而起。
后殿太子妃抱着儿子只是落泪。
太子殿下如此击鼓……尧舜之时,便有申诉冤枉者可击鼓的旧事,唐律中更有‘登闻鼓一响,主司必得受理冤案’的规定。
太子,这是在击鼓鸣冤吗?
可,东宫若冤,谁又是过失者?
圣人一定又会大怒的。
太子妃落泪不止。
太子击鼓不过片刻,张玄素飞奔赶来。
他在殿门外跪下,伏地叩首:“臣恳请太子保重自身。”
张玄素若再硬邦邦的斥责劝说,太子才不理会,就当敲鼓的背景音了。但今日张玄素这这样一跪一叩首,抬起脸来老泪纵横,哭着哀求太子保重,却让李承乾停了手。
他盯了张玄素片刻。
李承乾看着进了东宫后,愈见苍老的师傅,在自己跟前叩首哀求,只想说,你辞了东宫官吧。
不必呆在这里了。
但没说出口——说了也无益,这原不是他能决定的。
李承乾把鼓槌扔在地上,转身走了。
而张玄素却因叩首那一下子着实实在,此时额头上都青了。抬起头来时还有些头晕,只得在地上跪坐了片刻才勉强能站起来。
心底尽是凄凉:太子如此,将来社稷如何是好?
可……真要请奏陛下废太子吗?若是太子只是长子或者只是嫡子也罢了,可太子是嫡长子啊,他不做太子,还能保住命吗?
*
太史局。
李治与姜沃对坐。
晋王团队里的人到底少,总是无人可商量事。因棉花之事,李治和姜沃走的比旁人略近些也无妨,总是过了御前的。
于是李治常年拿着棉花种植试验的新消息来与她说,顺带与姜沃提起关于储位之事。
姜沃原以为自己跟着师父们修炼‘云淡风轻’大法已经很有境界了,如今看晋王这种自学成才的,也很到位啊。
两人从不密谈。
太史局内,众人都在各自忙着公务,时常会有各王府公侯勋贵之家命属官来请教吉期,人来人往。
有点像是大型办公室,各种声音、人员混杂。
然而两人就在太史局内,就在这人来人往众人眼皮下,非常自然的讨论储君之事。
当真是做到了灯下黑与大隐隐于朝。
再没人能想到,一个皇子,一个太史丞,就在这公开场合讨论有关国本的大事。
晋王的表情没有一点破绽。
他不但声音很轻,言语也很简略,比如现在,他手捏一枝棉花,脸上还带着一点丰收的喜悦,说的话却完全是另外一件事:“太子哥哥的行事我真看不懂了,若自暴自弃,起先便不必上表。但若说太子哥哥想与父皇求和,那怎么又闹出那一出击鼓。”
太子要是真愤怒于李泰的赏赐超过他,那就不用在父皇施恩东宫的时候,上表请辞,恪守自己的度支。
知道太子上表时,李泰都吓了一跳,以为太子被刺激的支棱了起来,开始要做个勤俭节约守礼法规矩的太子了。
谁料太子反手就来了个‘东宫击鼓鸣冤’,把皇帝气的饭都吃不下去,头疼到宣了好几回尚药局。
姜沃倒是能理解太子的分裂感——道理是懂得,但是情难自已。
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但太子这个地位就是千年防贼的。
就像站在悬崖边的一个人,要一直防着被别人推下去,防着自己失足落下去。不是每个人都能承担这种心理压力的。有的人甚至愿意一了百了,自己跳下去少受折磨。
姜沃又想起前世看的末世文,主角是怎么艰难求生,每一天都是朝不保夕的活下去——但那是主角,不是每一个人都是主角。脆弱与逃避痛苦是人类的天性。更多的人是小说里都不会提起的配角,直接选择躺平认命。
*
李治端起面前的茶杯喝了一口:姜太史丞这里惯以泉水煮茗叶待客,而非各类饮子,他喝惯了也觉得不错。尤其是用过肉食后喝一杯很舒服。
端起杯子来喝了一口后,李治就看着姜沃,等她的回答。
姜沃知道很难跟古人解释‘心理疾病’这个词,索性换了个方式,先问道:“王爷,听说外头近来流行各种传奇书?”
“是呢,许多酒肆也雇了说书人讲书,多是神仙鬼怪、善恶报应的传奇,太史丞想看?我打发人去书肆给你买一些回来?”
大唐的诗歌太耀眼夺目,以至于很多人都忽略了,古典小说亦是起源于唐代,比如《莺莺传》等脍炙人口的爱情故事。
只是这时候多是短篇《xx传》《xx记》,统称为传奇。
毕竟光印刷术的限制,就让长篇小说很难出现了。此时流行于市井之间的皆是短篇传奇类小说,往往一顿饭的功夫就能由说书人讲完。
这类传奇故事因短小精悍,抄写起来费笔墨也少,流通就广,掖庭中就私下流传着许多外头传奇的手抄本,尤其是值夜的时候,宫中又不许聚赌聚饮,便互相讲新鲜故事打发时间。
姜沃先谢过李治要给她带书,又笑道:“我近来想到一个传奇故事,等我改日写了,请王爷看一看好不好?”
李治就知她有话未说尽,不好说尽,只好付与故事中人。
于是莞尔道:“好,姜太史丞若写了传奇,我必用心拜读。”
李治话音还未落,就见有小宦官匆匆进来,一见晋王连忙过来行礼,然后在跟前悄声禀报一事,又躬身:“圣人令晋王这就过立政殿去。”
李治从来温和如水的神情,在听过这事后,都似乎有些裂开的迹象,起身与姜沃作别,奔御前去了。
姜沃也听到了那宦官的回话。
那宦官低声回话是习惯,倒没有隐瞒的意思。毕竟这件事估计很快所有人都会知道了。
*
“太子竟然,竟然命人在张玄素当值后回家的路上,将其拦住殴打了一顿?!”
因明日是春社假,今日姜沃回宫正司时,媚娘已经在等着她了。
见了姜沃回来,就忍不住跟她确认了下今日的震撼大新闻。
见姜沃点头,媚娘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虽说太子是君,但张玄素不只是臣,还有老师的名分在,太子堂堂储君,居然命人殴打老师?
太子此举,朝臣必哗然,人人自危。
这样的储君当了皇帝,臣子如何心服?!
媚娘与姜沃道:“太子,简直是自己拿了刀剑,在乱砍自己的太子宝座。”
*
李治很快拿到了姜沃写的传奇,极其短小的故事。
他都不用拿走找时间读,而是就坐在太史局,很快看完了这篇《宝珠传奇》。
一个青年,偶得世上独一无二的宝珠。
可惜这枚宝珠光耀无双,哪怕收到层层包裹里,也永远在发光,吸引着所有人的注目。
所有的眼光聚集在他身上,有讨好的,有凝视的,有恶意的……他被所有人看着。
渐渐地,有人开始指指点点道他根本不配这枚稀世珍宝,有人则伸出手去抢,还有人站在暗处默默盯着似乎在等他主动扔下宝珠。
一年,两年……十年。手持宝珠的人,被盯得受不了了,在他眼里,那些不是人,已经逐渐化作重重鬼影。
他被自己心里的鬼影逼的无处可躲,一路向山上奔去。
他想要将宝珠丢下悬崖。
然而,到了山顶他才发现,这宝珠一旦拿在手里,就遁入肉身,与他化为一体,再也拿不出来了。
最后,扔不掉宝珠的持珠人,从山崖上跳了下去。
*
李治抬起头来。
姜沃望着他:“您还有不去拿这枚宝珠的机会。”
晋王想了半晌,轻声道:“你放心……不,你们放心。我会去取宝珠,但我永远也不会因此跳下深崖。”
越是看着柔软的人,说不得抗压能力越强,像是柔韧的蒲苇。
晋王似乎知道姜沃在想什么,他笑容温和,语气却坚定:“毕竟,哪怕我有时会有犹豫困顿,但我并非孤身一人。不是吗?”
姜沃拎起紫砂壶倒了一杯清茶。
与宫中流行喝饮子的杯子不同,她仿照后世做了许多茶具,白瓷茶盏温润如玉,盏中茗叶浮动,像是一朵朵舒展的绿色春光。
她端起一杯,双手奉与晋王:“愿为君分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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