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灯火。)(2 / 2)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无巧不成书。”
孟轲笑笑,把几个孩子上上下下端量一遭:“没出事就好。”
她说着掀起眼皮,望向交手的两道身影,有些纳闷:“怎么了?和他打这么久。”
过点儿武,孟轲看得出来,施敬承没用全力。
要破心魔,击散凌霄君是最简单粗暴的手段。施敬承却有意放缓动作,似乎并不急着将其斩杀。
她心下不解,定神再看,忽地屏息。
孟轲没再说话,敛笑沉下脸,看向江白砚。
后者半垂着眼,辨不出喜怒。
施黛有点懵:“怎么了?”
先是江白砚,再是她爹娘。
他们在凌霄君身上,探出了什么猫腻?
再看沈流霜与红裙阵师,和施黛一样面带茫然。
恰在此刻,经过数轮交锋,施敬承的刀锋没入凌霄君心口。
心魔本体被破,白玉京八方剧颤。
玉树上的眼球渗出血泪,座座琼楼颓圮坍塌,露出墙中交叠的残肢与血骨。
脚下的触感渐渐绵软,施黛低头,见到满地鲜血。
宛如一个巨大的血池,血水从地砖缝隙里汩汩溢出,泡有无数支离破碎的尸骨,腥气扑鼻。
凌霄君颓然瘫倒在地,并未如伪神那般化作血肉,而是溶解消散,成为无数飘飞的金色光点。
五色祥云散作血雨,落下第一滴时,施黛听见百里泓撕心裂肺的惨叫。
再睁眼,她回到漆黑的刀堂。
百里泓的哀嚎犹在耳边,透过破窗而入的月色,施黛看清蜷缩在角落的人。
与心魔境中的投影相差无几,百里泓形貌狼狈、状若癫狂,双手抱头蹲在阴影下,瑟瑟发抖。
其他人也从心魔境离开,一时间,屋里挤满近二十人。
短暂的沉默。
红裙阵师气势汹汹,灵线翻飞,逮着距离最近的聂斩就冲:“你们几个,别想跑!”
她身旁的高壮青年龇牙咧嘴:“老实点!”
也有人惊呼:“施敬承!是施大人!”
刀堂乱作一团,一道小小的、被剪成刀刃形状的皮影藏在暗处,蟒蛇一般,悄然前行。
它的目标,是百里泓的心脏。
皮影逶迤,即将触碰到百里泓脚边,冷不防地,被一只生有厚茧的大掌轻轻捏住。
操控皮影的秦酒酒愣了神。
男人直起身,青衫如竹,萧萧肃肃。
拇指轻叩皮影边缘,施敬承温声:“如今还不能杀他,我们有要事相问。”
他撩起眼,视线穿过人群,望向藏匿身形的秦酒酒,轻缓笑道:
“以镇厄司的大名做担保,百里泓死罪难逃。这一点,你们不必忧心。”
被轻飘飘看上这么一回,似有刀锋抵上脊骨,
定神望去,对方却又笑得温和,如沐春风。
秦酒酒指尖一抖,差点没握紧剪刀。
仇人就在眼前,聂斩刚想趁乱突袭,一个“刀”字尚未出口,被红裙阵师捂嘴噤声。
儒生以言灵作为进攻手段,一旦说不了话,他满身绝技没了用武之地。
谢允之拔刀的右手,亦被莫含青按住。
“窗边那人,”莫含青低声,“是施敬承。”
大昭最强绝非浪得虚名,他们敌不过。
三个字如雷贯耳,谢允之愕然:“镇厄司指挥使?”
放眼大昭,无人不知这个名号。
百里氏在越州只手遮天,他们执意除掉百里泓,是因在豪族的压慑与贿赂下,官府必定竭力保他。
这么多年来,诸如此类的先例屡见不鲜。
但施敬承是朝廷的人,位高权重,素负盛名,破过不少冤案大案。
正如他所言,足以代表“镇厄司的大名”。
“百里泓。”
与窗边的青衣人对视,谢允之喉头微动,黑目沉沉:“死罪?”
“他的心魔境里,处处尸山血海。”
施敬承坦诚道:“说明死在他手上的人,很多。”
心魔是意识的投射,做不了假。
由尸骨堆砌的“白玉京”,是百里泓明晃晃的罪证。
觑向神志恍惚的百里泓,施敬承道:“杀他之前,总要盘问清罪行,还所有死者一个公道。”
谢允之垂头不语,任由镇厄司的术师为他戴上镣铐。
犯人被押入镇厄司,按例要收回武器。
包括秦酒酒的剪刀与皮纸,莫含青的灵线,以及谢允之的刀。
红裙阵师看着聂斩,陷入沉默。
儒生的一张嘴最让人头大,得想办法把这东西堵上。
“沈姑娘。”
良久,谢允之忽然开口:“我听闻傩师可动用仙灵之力,沟通阴阳。”
他没叫“湘小姐”,而是唤了“沈姑娘”。
“逝者的‘念’,”谢允之艰涩问,“你可否凝集?”
施黛心底一动。
答案是可以,只不过成功的概率很低。
当初侦破傀儡师一案时,沈流霜就曾帮过小黑,让他见到多年前残留的记忆。
哪怕只是梦幻泡影,也足以给予慰籍。
沈流霜猜到他的用意:“你们想见崔大人?”
“我们全入了镇厄司大牢,不晓得何年何月才能被放出来。”
谢允之哑声:“最后……试这一回,可以吗?”
到最后,他的语气堪称乞求。
这个要求合情合理,沈流霜不是铁石心肠之辈,没怎么犹豫便应下:“你等着。”
她言出必行,转身去寻越州镇厄司的领头人。
施黛站在谢允之四人身旁,小声安慰:“叶晚行亲口承认了当年的罪行,百里泓又被查出与这么多命案有关——”
想起犬妖和镜女,她顿了顿,加重语气:“镇厄司判案从不迂腐,你们一定是从轻处理。”
莫含青面无血色,仍有闲心勾唇一笑:“谢你吉言。”
聂斩呜呜想说什么,奈何嘴里被塞了团布,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沈流霜没过多久回来:“他们同意了。条件是,在刀堂里尽快办完。”
她轻抚傩面具,把刀堂环视一圈:“提前说好,成功概率不大——崔大人的遗物是什么?”
谢允之道:“试试那把刀吧。”
那把曾日日夜夜被握在崔言明手中,后又来到他掌心的斩心刀。
若说有什么物事寄托着崔言明的执念,必然是它。
沈流霜:“好。”
刀堂正中人影繁杂,不利于施展术法。
与几个负责看守的镇厄司同僚来到廊间,沈流霜凝神静气,迈开禹步。
禹步状若星斗,每行一步,皆有灵气溢散,于足底晕出薄光。
口中吐念法诀,沈流霜半阖双眼:“闻颂妙真言。”
逝者的遗物上,或多或少附着生前的念想。
当这份“念”足够强烈,与傩术呼应,可以重现当时的情形。
崔言明的所思所念是什么?
最后一咒落下,禹步踏出七星北斗,点点白芒织连成线。
那把靠立于墙边的直刀,轻轻颤动一下。
右拳攥紧,谢允之屏息。
光影交融,凝作一道高瘦人影,白衣如雪,被月光打湿半边侧脸。
秦酒酒眼眶泛红,莫含青怔怔不语。
聂斩一动不动,一反常态地很安静。
记忆里,那是个月明星稀的夜,和今晚一样。
崔言明伏首案前,提笔批阅案宗,不慎牵动右臂上的伤口,眉心微蹙。
几个孩子坐在不远处看书,听闻动静,莫含青关切问:“是昨天的伤?”
崔言明以斩心刀的身份惩处大凶大恶之辈,有时遇上身手不错的练家子,难免受伤。
昨天夜里他回家,右臂裂开长长一道口子。
谢允之温声:“要重新擦药吗?”
受伤是常有的事,崔言明不在意:“没事,小伤。”
“崔叔行侠仗义这么辛苦。”
聂斩问:“为什么不让别人知道呢?”
斩心刀的身份,只有他们几个孩子知晓。
这明明是个巨大的殊荣,崔言明却让它成了严防死守的秘密。
崔言明摇头:“不方便。”
“崔叔会刀法,还知道四书五经,什么都懂。”
莫含青双手托腮,小声说:“好厉害,不像我们。”
不像他们,瘦瘦小小,个个狼狈。
对于年幼的莫含青而言,崔言明如同天边高悬的月。
与之相比,他们几个孩子平庸得黯淡无光,日日眺望月亮,得来几缕明亮的清辉,便心满意足。
听见莫含青的低语,聂斩垂下脑袋,看一看自己瘦骨嶙峋的身体,和纸上歪歪扭扭的字迹。
在一群孩子里,他是最笨的那个,因为从没上过堂,连认字都难。
“这是什么话?”
崔言明道:“很多地方,我不及你们。”
聂斩:“怎么会?”
“我不如含青心细,书房常常一团糟;也不若允之有天赋,刀谱上的招式,允之比我当年参悟更多。”
崔言明耐心说:“酒酒的手比我巧得多,小斩聪明,什么都快。”
他说罢笑笑:“如此看来,我与你们的确不像。”
话音方落,窗外传来烟火绽开的声响。
越州民风开放,凡是家有喜事,都可点烟花燃爆竹,与街坊邻居同乐一番。
崔言明侧目,眼底映出灼灼亮光,面部线条柔和如水。
每当他遥望越州,都会露出类似的神色。
在懵懵懂懂的聂斩看来,崔言明很喜欢越州。
这里繁华热闹,入夜总有明灯千百,亮如白昼。
譬如此刻,万家灯火与天边星点遥相呼应,明亮绮丽,好似梦境。
聂斩朝窗外看得出神,听崔言明问:“喜欢吗?”
顷刻回神,瘦小的男孩点头:“嗯。”
他诚实回答:“很多灯,很亮,也很漂亮。”
他其实很喜欢亮堂堂的夜景,流光如织,让人心安。
然而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聂斩只能蜷缩在城郊的破庙,每每入夜,仅有一轮冷月相伴。
久而久之,聂斩渐渐习惯隐在黑暗中——
像他这样脏兮兮的流浪儿,夜半行在街边,徒惹人厌烦。
崔言明静静看他。
这是他最后的执念。
藏匿于斩心刀里的,并非崔言明执着多年的刀法,而是对几个孩子的小小私心。
“嗯。”
抬手抚上聂斩发顶,崔言明说:“很多灯,像你们一样。”
他们自以为是野草荒石,殊不知在他眼里,每一个都纯粹又明亮。
崔言明永远不会知晓,此后十几年的漫长年岁里,这四个瘦弱懵懂的小孩将继承他的遗志,扶正黜邪。
不知凡几的凶徒在刀下痛哭忏悔,亦有数不清的无辜百姓因他们死里逃生。
斩心刀之名震彻江南,劈开一路澄明,照拂百户千家。
这些都是后话。
在一切的起始,十多年前的夜。
明灯璀璨,素月流天,崔言明凝视他们每个人的脸。
“待你们长大,一定是比我更好的人。”
崔言明笑说:“我等着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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