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今天是个黄道吉日。...)(2 / 2)
第二天醒来,毫不意外地,已然日上三竿。
百里氏几乎被灭满门,消息一出,在越州掀起狂风巨浪。
死者们全数亡命于斩心刀下,更是为此事推波助澜,一夜间传遍江南。
审讯尚未结束,案子还没判出结果。
除了镇厄司,如今最焦头烂额的,当属百里青枝。
主家只剩她一人,分家亦是人丁凋敝,同族相残的丑闻一经传出,让百里氏颜面无存,沦为江南豪族的笑料谈资。
这个天大的烂摊子,沉甸甸落在她手上。
施黛见到百里青枝时,后者两眼红肿,眼底是浓郁乌青,显然落了整晚的泪。
沈流霜劳碌整夜,留在一旁帮衬。
纵观百里氏,百里青枝是唯一待她亲近的人,府上出了灾祸,沈流霜不可能置之不顾。
“青枝姑姑。”
施黛上前,目带忧色:“你怎么样?”
“没事。”
百里青枝面容苍白,勉强挤出笑意:“邀请你们来做客,却让你们遇上这种事……抱歉。”
她习惯满眼含笑,头一回露出黯然疲态,像被暴雨打落的残花。
这位千金小姐自幼衣食无忧,在万千娇养下长大,而今遭逢大难,会悲伤会惶惑,属于情理之中。
但悲恸归悲恸,百里青枝绝不能被压垮。
身为唯一的继承人,当下的她,必须撑起整个百里氏的重担。
“今日酉时,有场大宴。”
百里青枝道:“黛黛若不嫌弃,来做做客吧。”
施黛一愣:“大宴?”
叶晚行等人刚死,百里家怎么又有大宴?
要说是葬礼,未免太快了些。
“说来惭愧。”
百里青枝勉力笑道:“我没什么本事,但主家只剩我一个,按惯例,是现任家主。”
施黛点头,等她继续说。
“昨夜案子的情报不胫而走,已闹得全城皆知。”
百里青枝垂眸:“百里氏有千百门客,我必须尽快给他们一个交代。”
施黛懂了:“是为了安抚门客?”
效忠百里氏的刀客数量众多,出了这档子事,百里泓等人声名狼藉,门客们肯定迫不及待想讨说法。
不久前路过正门,施黛就听有人在外叫嚷。
百里青枝被累得够呛,伸手揉上太阳穴:“正是。”
停顿片刻,她蹙眉喟叹:“主家群龙无首,分家不少人觊觎家主之位……这位置,的确难坐。”
正因此,才生出那么多骨肉相残的血雨腥风。
“别多想。”
沈流霜看她一眼:“去做准备吧。夜里的筵席,想必不太平。”
距离酉时,只有一刻钟。
百里青枝坐于厢房,一墙之隔,是今日来百里府上的三百多名门客。
时近傍晚,天边红霞似火,她无言抬眸,远眺窗外被染作深绯的苍穹。
托沈流霜的福,施黛得以陪她候在此间。
待酉时钟响,百里青枝便要推门而出,直面门客。
瞥见百里青枝交握的双手,施黛单手支颐,打破沉默:“紧张吗?”
“还好。”
百里青枝笑:“我毕竟是做生意的人。”
比起几位兄长,百里青枝年纪虽小,在经商之道上,不输任何人。
较之她那醉心刀法、对家业不管不顾的二哥,好上数倍不止。
与孟轲的交易,就是百里青枝一手促成的。
“只是觉得——”
随意拨弄桌上的玉杯,百里青枝道:“世事无常,这一转眼,百里府只余我一人了。”
施黛默了默:“节哀。”
百里青枝却是摇头:“没什么哀好节的。”
她止了笑:“我并非拎不清。昨夜死去的几人,都犯过不可饶恕的罪孽。”
早在地狱幻境里,百里青枝就表现出过明显的倾向。
她胆子不大,虽会因尸体而惊慌失措,却从无多余的同情。
这是个聪明人,足够理性。
“再说,”眸光一转,百里青枝声调渐轻,“他们杀了大哥大嫂和崔大人。”
见施黛目露好奇,她柔声解释:“我小时候,大哥大嫂待我很好。二哥不怎么搭理我,三哥整天花天酒地……是他们夫妻俩陪我长大的。”
说到这,百里青枝挑眉,淌露怀念之色:“我的刀法由大哥开蒙,字和画,是大嫂教的。”
沈流霜坐在一边,微抬双眼。
“大哥性子刚毅,嫂嫂对谁都温柔,无论什么时候,只要她一开口,保准让大哥服服帖帖。”
百里青枝看向沈流霜:“他们是很好的人,也很疼你。”
施黛接着她的话问:“崔大人呢?”
“是个好官。”
百里青枝微垂眼睫:“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行在街上,总能听人议论他,从不收贿赂,清正严明,用积蓄贴补穷困人家——整个越州城都敬重他。”
似是想到什么,她轻叩桌面,蜷起指节:“说起来,我曾经被他救过一回。”
施黛一言不发,很安静地听。
“当时我年岁尚小,大概……”
百里青枝思忖一瞬:“七八岁吧?记不清了。有天闲来无事溜出去玩,险些被一个纵马的纨绔撞上,是崔大人把我拉开的。”
霞色掠过她半张侧脸,百里青枝眨眼,睫羽抖落光晕。
“你们没见过崔大人,不知道。”
她笑了笑:“其实他长得很俊朗,那日提着灯笼,一身青衣,我还以为见着了仙人呢。”
沈流霜随她扬了下嘴角。
须臾,沈流霜轻声:“所以,当你遇上崔言明收养的孩子,选择了帮他们?”
空气顷刻静下。
百里青枝敛眉:“什么?”
“演武大会的前三甲里,有两人是凶手。”
沈流霜与之对视,黑瞳如墨:“是巧合吗?”
施黛没说话,警惕观察百里青枝的神色。
今天中午与百里青枝见面后,施黛和沈流霜聊了很久。
两人都觉得,这次的案子有很大不确定性。
当年被崔言明收养的孩子们,一定都想复仇,即每人杀死一名仇人。
谢允之是管家,莫含青是叶晚行的贴身侍女,而秦酒酒与聂斩没有合适的身份。
他们连百里府都进不来。
一旦突兀出现,必然被认作凶手。
演武大会汇聚有江南各处的高手,他们如何保证,秦酒酒和聂斩一定能杀出重围?
观看演武大会时,百里青枝曾说,今年的赛制与以往不同。
为了选出更多人才,比试被分出三个组别,青年、壮年和中老年。
三十出头是实力最强的阶段,身强力壮、经验充沛,被单独划分为一组。
恰好与聂斩秦酒酒错开。
提出这个建议的,是百里青枝。
“昨夜复仇的基点,是靠阵法编织幻境。”
沈流霜道:“演武大会中,阵师刚好对上最克制他的刀剑,被迅速淘汰出局,也是巧合么?”
要想让计划顺利实施,聂斩等人要确保两点。
其一,聂斩和秦酒酒顺利进入前三甲,被邀请参加酒宴。
其二,前三甲中剩下的一人,不是阵师。
倘若来一个强劲的阵师,三下五除二破解幻阵,复仇计划全成一场空。
厢房里无人开口,窗外一只麻雀飞过,翅膀飞腾的声响扑扑簌簌。
百里青枝低笑出声:“为保证他们一路赢下来,我可是费了不少心思。”
这是直截了当承认的意思。
“其实不算太难。”
百里青枝道:“就像剑客克制阵师、皮影匠人克制幻术师,只要每次分组,都把不占优的对手分给他们,秦酒酒和聂斩就一定能赢。”
可惜出了点纰漏。
打进第二名的宋庭是幻术师,理应不懂阵法,没想到他钻研过阵术。
险而又险,差点被他破了阵眼。
百里青枝没藏,沈流霜便也坦白:“莫含青被选作叶晚行的贴身侍女,也有你推波助澜。”
置身幻境中时,有人提起过这件事。
沈流霜问:“从那时起,你就知道他们的身份和计划了?”
“……是。”
百里青枝的表情无波无澜:“我直觉新来的管家不对劲,跟踪他半月,发现他去了崔大人的墓地。”
她笑笑:“我猜到他的身份,干脆摊牌了。”
摊牌告诉谢允之,她愿意合作,查出当年的全部真相。
也愿意助他们复仇。
“所以,”朝沈流霜眨眨眼,百里青枝勾起嘴角,“你要向镇厄司告发我吗?”
两双相似的凤眼一瞬不瞬对视,黑沉目色里,看不透情绪。
沈流霜摇头:“不会。”
停顿一下,她也笑笑,用了百里青枝的原话:“我并非拎不清。”
无需多言,话外之音彼此心知肚明。
“不过,有件事你说错了。”
自椅上起身,百里青枝展颜笑开:“我之所以帮他们——”
她道:“流霜,世上有个词,叫‘能者居之’。”
沈流霜微怔。
施黛蓦地抬头。
一霎间,远山茫茫中,酉时的钟声响彻越州城。
百里青枝颔首,顺势转身。
厢房外,侍女为她拉开重叠的两扇木门,筵席间,三百门客不约而同投来注视。
百里青枝缓步往前。
因亲人过世,她周身并无金银首饰,不同于平素的疏懒散漫,今日发绾高髻,层叠裙衫绽于身后,一袭白衣似绮丽琼花。
“今时灾祸,乃百里氏之过。”
百里青枝道:“我向诸位赔不是。”
“青枝小姐。”
有好脾气的问:“这事怎么解决?你应当知道,越州城现在……”
“百里家都快没了。”
暴脾气的中年人怒声道:“今后怎么办?”
这么个娇滴滴的女人,如何撑起整个大族?
百里青枝神情未变:“兄长过世,我当继任家主之位。”
有人嘟囔一句:“你?”
百里青枝笑笑。
侍女双手捧来一把长刀,她随手接过,拔刀出鞘。
是街边常见的款式,由凡铁打造,平平无奇。
随她腕骨轻转,磅礴灵气如潮四涌,若山石压顶,令席间再无声息。
一人发出惊呼,竟是刀风倏过,斩落他一缕颊边碎发,未真正伤及他分毫——
正是方才发出质疑的那人。
“有何不可?”
百里青枝含笑道:“近十年来,百里氏米行、缎庄、赌坊、铁器玉石生意由我一手操持,至于刀……”
她凤目微弯:“诸位不若前来切磋几番。”
说白了,门客全是由大族豢养的食客,只要有俸禄拿,谁敢真和主人家叫板。
更何况,百里青枝的刀意着实凌厉骇人。
纷乱的心绪聚拢又散,百里青枝握紧手中直刀。
兄长的叮嘱,嫂嫂的怀抱。
或许还有灯笼微光里的一袭青衫,和牵住她的那只手。
都是过去的事了。
古语有云,能者居之。
越州豪族的话事人,她那不成器的二哥当得,她为何当不得。
答应助谢允之复仇的当日,百里青枝曾清晰感知到,某种自胸腔蓬勃而生的情潮。
似烈火灼酒,又像春芽新发。
那一瞬间的悸动,名为野心。
凛然刀意间,不知是谁行礼高呼:“参见家主!”
百里青枝心不在焉地想,今天是个黄道吉日。
浓云晚照,落日熔金,霞火熊熊燃烧,于倾覆四野的夜幕下,为白裙镀上血一般的瑰色。
在她身前,三百门客齐齐躬身,声浪震天:“参见家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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