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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花(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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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花宴如期而至。

娴月这次没法和云夫人一起去了——赵夫人和云夫人是对头,当然面上看起来仍然和和气气,京中的贵妇人们中,秦家的文远侯府已经沉寂十余年,秦翊的母亲清河郡主根本不露面,贺云章那一支的文郡主是长辈的老人家,剩下就是贺赵两家的事了,云夫人闲云野鹤不拘小节,赵夫人拉帮结派煊煊赫赫,两相对峙,这局势已经维持了快十年了。据说最开始是赵夫人带着其他夫人孤立“飞上枝头变凤凰”的云夫人,渐渐就演变到今天了。

娴月这次并没很打扮,寻常妆容,穿的是嫩柳叶黄的衣服,袅袅婷婷的,赵家的花园她是逛过的,这季节其实没什么看的,垂柳也一般,她折了枝柳枝,在临水的杨花阁玩呢,远远看见有个小厮在那探头探脑的。

桃染也眼尖,提醒道:“小姐,你看,那好像是赵修少爷的小厮,咱们不管他吧。”

“凭什么不管?”娴月道:“去,叫阿珠提醒赵家的管家媳妇,就说杨花阁这里有人形迹可疑,让她们清一下场。”

她性格让人又爱又恨就在这里,赵修那边知道消息,更加无奈,愁眉苦脸去找赵景,道:“哥,让你家的丫鬟帮我传下话呗,伯娘现在不让小厮靠近后花园那一块了。我家丫鬟都不会说话……”

赵景也聪明,知道他是想去跟娄娴月传话,道:“我家也没有会说话的丫鬟。”

赵修顿时急了,许下许多报酬,又道:“哥帮我这一次,回头我也在醉月馆摆一桌,请你。”

赵景顿时变了脸色,道:“你怎么知道醉月馆?”

醉月馆是琴楼,说是听琴,其实也有清倌人和舞女,也能留宿,赵景因为订了亲的缘故,有品级听起来好听些,他父亲就托他叔父赵擎给他在礼部谋了个闲职,上任时照例,要请同事吃酒席。姚文龙整日里夸醉月馆好,非王孙公子不能入内,赵景就在醉月馆摆了一桌,倒没留宿,只听了几首曲子就回来了。

赵修笑嘻嘻。

“我什么不知道,就算我不知道,我爹也知道啊。”他缠着赵景,道:“帮帮我吧,哥,娄娴月不知道怎么回事,忽然就不理我了。”

“她理过你?”赵景明知故问。

“倒也没理过……”赵修不好意思地道:“但以前至少是相安无事,也没怎么生气呀,这次忽然连礼都退回来了,连伯娘都说,她是拒绝咱们家求亲的意思,我也不知道哪里得罪了她。或许是姚文龙那小子说了我什么坏话,也是可能的……”

“京中小姐这么多,少了个娄娴月,难道你就娶不上亲了?”赵景不以为然地道。

“但我就是喜欢她嘛!”赵修不为所动:“哥,花信宴你不是没去过,哪个女孩子有她好看,笑也好看,生气也好看,一举一动都和别人不一样。只要她在那里一站,我眼睛里就看不见别人了。元宵节的时候,她那满头珍珠,多可爱,娶不到她,我谁也不想要!”

要说娇惯,其实赵景小时候,赵家还只能算一般的侯府。赵修才是真正从小就过惯了好日子,他父亲赵擎位高权重,家里吃穿用度,车马锦绣,没有一样不是京中王孙里最好的。他这十六年来,大概没有什么是得不到的,所以才被娄娴月略施手腕,就牵肠挂肚,恋恋不舍。

赵景看他这样子,顿时更加嫌弃。

“瞧你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娄娴月有你说的那么好看吗?我怎么觉得她脸太尖了点,唇色也不够红,看着漂亮,都是胭脂画出来的。整天歪歪倒倒的,总要靠在别人身上,有什么好看的……”

他虽然比赵修大不了两岁,城府却深得多,如果不是话赶话说出来,也不会露出端倪。话一出口他自己立即就察觉了,立刻停下话头,收敛了神色。好在赵修傻乎乎的,完全没意识到赵景这话,是仔细观察过娄娴月的样子,还反驳他道:“这样才楚楚可怜嘛。你看她走路多好看啊,摇摇摆摆的,连瞪人都好看,一颦一笑都漂亮,别的女孩子往她身边一站,都跟木头似的……”

他把自己越说越起劲了,嚷道:“我不管!你今天帮不帮我这忙,你不帮我,下次也别想我帮你了!上次的火炭头还是我让我爹帮你要来的呢……”

赵景也知道赵修这家伙虽然幼稚,但他爹也惯着他,如今赵景父亲领的也是闲职,真正有实权的,恰恰是赵擎,所以对他也不敢真拿出兄长的威风来,只嫌弃道:“瞧你这出息,你叫个丫头去有什么用?她要说句不来,你怎么办,还能绑她过来不成。不如还是去找我娘,让她做中人,约娄娴月去楼上喝茶,她是长辈,又有卿云的关系在,娴月不会不给面子。到时候你再忽然出来,先说点软话,问出她为什么拒绝你的原因,再随机应变,不愁拿不下她。花信宴上除了咱们家,还有哪家是好选择?张敬程不过一个穷官而已,我看娄娴月就是故意在抬价呢,你也没出息,非要上赶着当冤大头。”

“这主意好。”赵修顿时眼睛一亮:“嗐,我管她抬不抬价呢,我又不是出不起,伯娘不是说要千金娶娄卿云吗?大不了我也让我爹准备两千金的彩礼,再把御赐的宝贝找出来些,直接送到她家,她肯定就答应了。”

他说干就干,也不管赵景是不是变了脸色,还嘲讽他是冤大头。只管兴冲冲去找赵夫人了,赵夫人也不得不卖他父亲这面子,只能安排了。

赵修早早在楼上等着,躲在屏风后面,等着娴月过来,这太像戏里才子佳人相会的戏码,他自己都不由得觉得有点好笑。一面在心里打腹稿,准备等会跟娴月要说的话,她要是被吓一跳,一定害羞,到时候不知道多好看。

谁知道左等右等,不见人来,好不容易听见脚步声上楼,像是女孩子,他忍不住探头去看,谁知道不是娴月和她的丫鬟,而是赵夫人的丫鬟蕊珠。

“三少爷,夫人要我来告诉你,说娄家二小姐不会来了。”她告诉赵修。

“怎么就不来了呢?”赵修大失所望。

“我也不知道,娄二小姐像是未卜先知似的,夫人刚起了个话头,还没邀她上楼呢,她先说不舒服了,说可能是吹风受了寒,要先回家了,夫人也不好强留,只好让她去了。”

-

桃染跟着娴月,乘马车出了赵府,走了一段距离,见马车里只有她和娴月,阿珠又是不懂事的,忍不住道:“小姐,其实我看赵修少爷也挺诚心的,而且他父亲也正有权势,不如留一线吧。”

“留一线干什么?”娴月反问。

桃染不好明说,毕竟外面还有车夫小厮在,这些话要留待主仆二人私下的时候,夜半私语,才好说——娄二奶奶让娴月选张敬程,是出于对卿云好的考虑。但如果从娴月好来考虑,赵修也未必不是好选择。桃染这话,是为了娴月好,却不是为了娄家好。

“不留一线,就这样彻底回绝了,多可惜呀。”

娴月七巧玲珑心,自然不会不懂她的意思,但桃染虽然聪明,到底是个丫鬟,看问题太浅了些。

“桃染,你看过咱们家铺子里做生意没有?”

“看过啊,我们丫鬟都是看着铺子里的事长大的。”

“那你应该知道,不管讲价的人多高明,多厉害,咱们开铺子的,总是能赚到钱的,因为我们知道底价。用世上俗话说,就是‘只有买亏的,没有卖亏的’,怕什么可惜呢?”娴月淡淡道。

桃染想了一下,道“小姐这话说得不对,咱们还是会亏的,客人不买,咱们不就亏了吗?铺子开着,不赚钱就是亏。要是人家还价还不下来,真的死了心走了,那才亏呢。”

娴月顿时笑了。

她爱用做生意来打比喻,没成想把自己绕进去了。

“你说的倒也是。但花信宴选人和做生意还是不同。”娴月道:“这已经是咱们手上牌最多的时候了,如果这时候都拿捏不住他,以后更难。赵修要是连这点困难都熬不住,那就算嫁了,以后也是无穷无尽的不如意呢。”

“但他已经是最好的选择了啊。”桃染道:“我觉得张大人这次做得不对,小姐和他还有许多事没说明白,他就匆匆让人上门提亲,有点不想和小姐对话,想通过老爷夫人那边拿下的意思,要真说起来,张大人这边也有很多隐患呢。”

“那就不做这生意了。烂在铺子里,何尝不是一种选择呢。”娴月淡淡笑道。

“那多可惜啊……”桃染叹气道:“小姐这样的容貌,这样的才华,本该在花信宴上夺得头魁的,要是最后谁也没定下来,不是便宜她们那些嚼舌根子的人了吗?”

“有什么可惜的呢。”娴月云淡风轻地道:“云姨那样的相貌人才,不一样独守空房吗?探花郎也有改行的,何况你我呢。”

桃染听到“探花郎”几个字,不由得心头一跳。

要说真切地担心娴月的前途,她其实是没那么担心的。丫鬟是跟着小姐走的,小姐的命运就是丫鬟的命运。就如同月香以后一定在赵家的侯府过日子一样,娴月的选择,也决定了她的未来。

她对自家小姐很有信心,从小跟着她过来,从来没有一件事,娴月会让自己吃亏的。永远是狐狸般的狡黠,孔雀般的张扬,再厉害的人,也逃不过她的算计去。张敬程也好,赵修也罢,只要是小姐的选择,桃染都不担心。

但唯独有个人,让她觉得害怕。

与其说是对捕雀处的害怕,不如说是超出掌控的不安感,想到那晚在马车里的对话,小姐和贺云章之间暗流涌动的气氛,她仍然觉得惊心动魄,有种站在悬崖边的感觉。

是张敬程,是赵修,哪怕是别的什么人都没关系。只要不是贺云章。

也不可能是贺云章。

太多事情了,文郡主是贺府的老太君,荀文绮是贺云章名义上的表妹,捕雀处,过继的嗣子,官家的宠臣,风口浪尖的权力,那些黑暗的传闻,和让人捉摸不透的性格。那个俊美的探花郎,浑身都是危险,处处都是悬崖,随时跌个粉身碎骨。小姐绝不会这么傻的。

但自家小姐偏偏几次在悬崖边跳舞。她像小时候听的故事里,那只最聪明,最自命不凡的小狐狸,一次次在虎口边试探,光是想想,桃染都觉得头晕目眩。

这次自然也一样。

娴月没让马车走鹤荣街,也没去安远侯府,家她也不想回,真好笑,偌大京城,竟然没个地方能去的。她索性叫车夫:“去东河渡吧。”

所谓东河渡,其实是京城的东渡口,没什么好看的,桃染不明白自家小姐为什么要去这里,等到了才知道,原来东河渡口地势高,马车停在渡口,挑起帘子一看,就能远远看见云夫人举办桃花宴的桃花坞,这时候桃花落尽,只能看见山影重重。

“下雨了,小姐。”桃染提醒她。

“正好。”娴月道:“把马下了,把帘子打起来吧,给小九点赏钱,让他和车夫去渡口小店喝杯酒暖暖身子,远远守着就行了。”

桃染依言吩咐,小九和车夫都走开了,渡口寂静无人,马车朝着河,桃染打起车帘子,主仆三人坐在马车里,娴月不说话了,只是安静看着雨幕中的远山。

桃染虽然从小看着娴月画画,却不懂画,倒也不怪她,哪怕是闺中小姐,学画的都少,多是学琴学诗,哪怕是下棋呢,也是用得着的,可作为闺中和夫婿的游戏。画画却是一个人的事。

谁能想到呢,在外人眼中最会卖弄风情的娄娴月,学的却是画画。她有时候就有这样傲气,就像云夫人,就连京中普通世家的小姐,都要会执掌中馈,会管家,想做贵夫人,这是最根本的能力,云夫人十八岁连一桌宴席都安排不明白,坐实小门户出身,仍然嫁得所有人都艳慕的贺明煦。

遇见对的那个人,什么规矩都不是规矩了。这是她想教会张敬程的事,但榜眼郎什么诗词一听就懂,却偏偏学不会这个。

-

小九是个机灵的小厮,要说起来,他妹妹是二小姐的贴身大丫鬟,娘又是二小姐的奶妈,他们一家子都是跟着二小姐走的,到时候到了姑爷家,他就成了二小姐手下的一把手了。他在小厮里声望很高,交游广阔,据他观察,虽然大小姐和赵家小侯爷的婚事已经是十停有了八停,但二小姐的前程,也绝不会在那之下。

所以府里车夫见了他都恭恭敬敬的,开玩笑叫他“九哥”,他也很有领头的风范,带着车夫和小厮在渡口边的小店里买酒,都是他出钱,道:“店家,打二两酒来,菜要多,酒要暖的。”

“何爷还要赶车,不好喝烧酒,喝两杯黄酒驱驱寒吧,等回头没差使了,我再请你喝好的。”他很老成地对车夫老何道。

“哪能让九哥请呢。”车夫笑道:“小姐赏我们钱喝酒,是小姐体恤下人,我们哪能不懂感激呢,当着值,可不敢喝烈酒。”

“何爷这话说得大气。”小九招呼店家:“切一盘鹅脯上来,再来两只烧鸡。让他们两个痛快喝去,我陪何爷喝黄酒,吃点汤面避避寒。”

他机灵就体现在这些地方,拣了个靠近小店门口的位置坐着,让何爷背朝着炉子好喝酒,他自己则是朝外坐着,随时看着小姐的马车,虽然已经栓了马,也落了桩,还有桃染守着小姐,但到底是在外面,又是渡口,小姐千金之躯,可要时刻照看着,不敢大意。

小九看了一会儿,见没发生什么,也不由得松懈了点,又进去看了看里面喝酒的小厮,再出来陪何爷喝了两杯,抬头一看,灰蒙蒙的雨幕中,马车边忽然多了个人。

他吓了一跳,连忙打了伞过去看,快走近了忽然反应过来——还是和上次一样的事。

马车边单独站着一骑,高头大马,后面跟着几骑,不远不近地守在渡头边,清一色的披风斗笠,严整得如同铁铸成的一般,不是捕雀处的人又是谁。

世人都怕捕雀处,小九自然也不例外,他在外面,不知道听了多少捕雀处抄家灭族,抓捕朝廷官员用重刑的事,但也只能硬着头皮上去,打着伞到马车旁,看也不敢看贺云章一眼,问道:“桃染,小姐还好吗?”

“没事,我看雨呢。”娴月淡淡答道:“你去喝酒吧,这里没事。”

小九只得又回去店中,远远看着马车,不由得有点担忧。

虽说贺云章也是京中有名的王孙,也是权臣,但齐大非偶的道理他还是懂的,捕雀处何等凶险,小姐不要与虎谋皮才好啊。

贺云章会来,娴月并不意外,捕雀处的消息何等灵通,京中有任何的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们眼睛。贺云章身为捕雀处的首领,想知道任何一个人的行踪,都是可以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清清楚楚的。

哪怕是娴月一时兴起想去渡口边看雨,他想见她,自然就会跟来。

这是她从小就知道的事,她幼年多病,常卧床,有时候一病就是一个春天,扬州衙门里有棵很大的梨花树,一整个春天,看着花开花落,结了满树的小梨子。扬州常有黄莺儿,雄鸟通体嫩黄,雌鸟偏灰,只有额头一撮黄毛,春暖的时候,常在枝头跳跃,雄鸟筑窝追逐雌鸟,上下纷飞,在枝头上上下下,如同跳舞一般。看那小小黄鸟为了得到雌鸟的心仪,真是花样百出,又是唱,又是舞,叼来新鲜嫩叶果子,又筑好安稳的鸟窝,才能赢得青睐。然后看着它们组成小小家庭,下蛋孵小鸟,小鸟长着大嘴,整天要吃,父母忙碌着叼回虫子喂养,小鸟又长大离巢……一个春天就这样过去,仔细想想,人的一生,也不过如此。

看到京中花信风的追逐,她也常想起扬州的小鸟。

不知道扬州的琼花开了没有。

姐妹中,她是早早适应了京城的一个,花信宴似乎只是她大展拳脚的戏台,她也确实在其中如鱼得水,引得无数人艳慕……

但她也有许多不明白的道理。

云姨说,她年轻时也有许多不如意,许多愤怒,听起来像她和凌霜合在了一起,但后来遇见了她夫君,他解决她的困境,安抚她的焦躁,平复她年少时的伤痕,和他在一起之后,世界都渐渐明亮起来。日子都是闪着光的,一树花,一场雨,一个夏日宁静的午后,都显得无比有意思。她说这就是情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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