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3 章(2 / 2)
谢澜安摇头叹笑,讨饶地作揖:“郡主错爱,谢某可负不起佳人。”那风流神态,真有几l分郎艳独绝的潇洒。
陈卿容也只是与她玩笑,眸光一错,注意到她身边有个白衣郎君,生得极好。
小郡主咦了声,再想多看两眼,胤奚两步避到谢澜安身后,袍裾微生风澜,只闻嗓声悦耳:“学生见过郡主,不敢惊扰贵人玉驾。”
这下不止谢澜安笑,连第一次入宫的百里归月也放松了心神,难得忍俊。
谢澜安反手指指身后,不避讳地说:“他还给你倒过酒,你忘了?”
陈卿容还没寻思过味儿,胤奚神色轻动。
他至今还记得,他与女郎相逢的第一面,是女郎在鱼龙华筵的灯辉里,昙花乍绽的刹那间,摸着他手上朱砂痣问:先生是谁?
那夜灯华,恰如今夕的清夜高殿,玉壶光转。
彼时他答:胤,衰奴。
“陛下驾到!”正在此时,陛阶上响起中常侍尖细的唱声。陈勍从角屏登上御座,笙乐奏响,百官朝拜。众卿平身后,新科三甲贡生于末列再拜。
胤奚独出左首,趋至中庭一揖到地:“学生胤衰奴,拜见陛下。”
嗓音清绮,妙胜丝竹。
两旁入席的臣子目光皆汇聚在他身上。
听说这位新晋状元出身苦寒,又听说他与谢中丞关系匪浅……年年办宫宴,年年都是老面孔,好不容易碰到这种新鲜事,大家说不好奇是假的。
“平身。”陈勍在上座道。
胤奚谢恩起身。
一直留意盯着
胤奚的陈勍,在看清那张脸的瞬间,微微咬牙。
在座中臣子们看来,这个新年伪朝内乱,无瑕南顾,乃是大玄一乐;后宫帝妃即将诞下龙子,社稷后继有人,是二乐;而闱试顺利,英才汇聚,这一桩虽不尽如世家之意,却是陛下力主推行,如今求仁得仁,自然又算一乐。
陛下近来越发少年持重,喜愠不形于色,可这心里,想必是称心快意的。
可是无人知晓,陈勍心里藏着一件幽秘的心事。
他望着阶下那裘白衣,心想:这便是含灵不惜流言蜚语,也要亲笔为他录籍的人。
好一个妙年洁白,好一个蕴藉容与。她将他养得像个从画里走出来的锦绣公子。
宁为三百女子避嫌的谢含灵,唯独不为他一人避讳。
“朕,自开闱试,试以圣贤之典籍,邀以绣绘之文字,察以机杼之方策,渴盼天下英才。”陈勍松开掌心,面上浮起欣慰笑意,“朕看过你的文章,确如荀祭酒所评,有清澄如江,雄浑如岳之气。”
“只是……”陈勍目光下倾,“卷上的‘答吏治’一条,似有未尽之意。今日君臣欢宴,汝可畅所欲言,朕想听听新科榜首的见解——如何方能吏治清明?”
在场者无不是为官多年的官吏,胤奚一介还未授任的贡生,若敢当着众人的面谈“如何治吏”这个得罪人的话题,一个不小心,便会落个四面楚歌的下场。
不大懂政事的安城郡主心里犯嘀咕:陛下这是爱才垂问呢,还是为难人呢?
谢澜安的座位在会稽王与谢逸夏之后,头也未抬,气定神闲地提起食案上的细颈金壶,给自己倒了杯绿酃酒。
胤奚一顿,揖手而答:“陛下垂天之恩,允学生张胆妄言,然在座皆是劭名彰彰的台阁馆臣,小子姑妄言之,愿吾圣主与在座宰执府君苛评。
“古人云,‘省官不如省事,清事莫如清心’。清心之法,本于至公至明,正如陛下夙夜匪懈,躬行仁义;省事之法,贵在得人,今开科求才,非止学生与诸位年兄得利,迩至九州千千万万欲为国朝效力者,皆如沐甘霖,远至伪邦,何能不望德风披靡。满庭高公在前,学生等于下仰止求进,为报陛下兴才之恩,苟日新,日日新,众辰拱于北阶,陛下垂手而治,何愁吏治不清。”
荀尤敬在席中暗暗点头。
还算他反应快,没有真在这个贺新年的喜庆日子里大谈改革清吏。借古人言,有理有度,归功于上,又非空洞的歌功颂德,言辞措缀得恰到好处。
谢逸夏自得其乐地往盘里夹了片鹿炙。
陈勍再试:“那么何谓经略世故,平准均输?”
胤奚谦冲得体,回答如流。
陈勍微一顿默,笑道:“卿言不俗,朕心快慰。有此等佳才,江左中兴指日可待。新科榜首不若在一阙歌内赋诗一首,以记今夜之乐。”
胤奚听到这第三试,眸底终于溢出几l缕凛静的黑潮。
他忍住了抬眸直视御座之人的冲动。
“诚如陛下所愿。”
弦歌一曲终了(),?腜偎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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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七步成诗的急才,赢得满庭喝彩。
到了此刻,先前当成热闹看的臣子们方从状元郎那张玉容佚貌上移开注意,认可此子是有真才实学的。
可见陛下是用心良苦啊!当场殿试,便是为了破除坊间的风传,还这位状元郎一个清白无垢的声名。
老臣们审视的不止是胤衰奴一人,而是在掂量以这个寒生为首,即将涌入庙堂的济济书生,是否真有与过去的老派士族分庭抗礼、俊才傲物的资格。
经过这三问三答,诸臣收起了轻慢之心,不得不承认当初谢澜安倡议废除九品制的魄力。
出身苦寒,又如何?没有比这样一个人高中状元,更符合寒人策举推行的初衷了。
谢澜安却心不在焉地拨动着酒壶的壶盖,心想:可若过不去殿试,今日便是胤奚的一劫。
她转头往朱墀上望了眼,不知是否错觉,身着缃色半朝制礼服的皇帝眼风流转,仿佛才从她脸上收回视线。
谢澜安当下没说什么,只听皇帝转而问询闱榜次名,她余光里那裘白荷襕衫,却行退回席位。
胤奚转身的刹那,与等候召见的楚清鸢视线交错。
楚清鸢清清楚楚看见积压在胤奚眼底的清冷不驯。
“百里娘子身有不足,却励精学问,实在难能可贵。卿之授任,不妨交由中丞与吏部商定。”陈勍转而道,“楚潜心何在?”
他直呼楚清鸢的表字,与先前二者的态度明显不同。
楚清鸢打起精神出列,稽首拜见天颜。
“学生楚清鸢,叩见圣主陛下。学生深谢陛下为敝氏先祖厚葬之大恩!”
此日楚清鸢与胤奚不约而同都穿了白衣,只是楚清鸢身上的这件比不上胤奚的锦带缎袍,是一件白纻素衣,显然还在为被掘坟的先祖守节。
只因面圣不可失仪,他又在外面罩了件水檀色的外袍。
对比二人在斯羽园夜宴的情境,恰好颠倒。
陈勍抬手命楚清鸢平身,并没像先前考问胤奚一样试他学问,而是感叹:“楚生遭逢,实属不易。朕属意你为黄门侍郎,辅佐朕躬。”
此言一出,筵席间顿起议论。
——这状元郎的职位都没定,皇帝怎么先钦定了第三名?
黄门侍郎,正五品,掌天子起居法度与出入奏章,可是个清要之职。
楚清鸢怔忡一瞬,反应过来眼眸精亮地伏身叩首,声音颤抖道:“学生……清鸢谢陛下隆恩,必倾身为国,不敢负陛下所望!”
胤奚跽在左近殿门的食案后,轻垂眼睫,无卑无亢。
邻近朱墀的前席,落在九枝金槃树灯光晕里的谢逸夏,被衬得面如冠玉,身上的玄紫宽袖袍流光溢彩,笑着偏头与侄女说:“看来今夜热闹不少。”
谢澜安眼风扫过道上激动谢恩的楚清鸢,漫笑:“良辰
() 嘉时,且以永夜。”
很快,这热闹便轮到了谢家。
酒酣耳热之际,皇帝亲把杯盏与谢逸夏同饮,慰劳谢二府君多年镇守荆州的辛苦。酒尽杯空,陈勍声色温润道:
“郡公劳苦功高,多年外任,难与家人相聚团圆。今逢丞相之位空置,朕属意谢爱卿升任丞相,回京任职,诸爱卿以为如何?”
谢逸夏没有防备,笑意还在嘴角,心却咯噔一下。
谢澜安皱眉,随即脸上露出似笑不笑的神态。
元旦期间朝事都缓,她还没来得及和皇帝呈禀取消“丞相”一职的设想,皇帝便迫不及待地想把二叔调回金陵,将二叔手中的兵权收一收了。
如今王党落没,她在朝中,对军国大事皆有话语权。那么再将二叔放在丞相的位置,一家人说不出两家话,这个看似是百官之首的相位,就一如百里归月所言成了虚职。
而二叔放掉的,却是实打实的西府十万兵权。
明升暗贬,她倒不料,小皇帝有这份长进了。
谢澜安才起身欲语,谢逸夏已笑着接过话:“陛下爱惜下臣,臣受宠若惊啊。只是荆州西临蜀国,北毗胡尉,一州之事繁琐不断,微臣虽不才,到底经手多年,若仓促回京,只恐交接不明啊。”
说完,二爷递给谢澜安一个含笑安抚的眼神。
他在这儿,断没有还让小辈打头阵的道理。
殿中臣工神色各异,会稽王若有所思地拈动酒杯。
转眼间,望见屏阁里一心吃喝,把脸蛋喝得红扑扑的女儿,陈稚应又不由一笑,让随从将案上没动过的一盘石蜜梅子,一碟炙獐肉给郡主送过去。
那边皇帝说道:“一州事务再繁琐,又岂比得上内朝重务?谢卿大才,朕从前于深宫韬养光晦,未能尽用良才,一直引为憾事。而今新春焕象,正欲请爱卿回京主持大局。荆州那边的兵事,可从兵部调派督官前去接手,卿若实在不放心,遥领荆州便是了。”
说到此处,陈勍略停了停,含笑的漆黑瞳眸直视谢逸夏,“又或者,卿家有什么顾虑?”
遥领荆州,说白了便是交了兵符挂个名。谢澜安终于起身:“臣以为——”
“臣以为此事不妥。”
雕花殿扉忽然自外而开,随着扑入暖殿的霜风,一道浑厚的声线闯入气氛凝峙的含英殿。
看着那道高如黑塔身带杀伐的人影走进,群臣的心头仿佛成了蒙上牛皮的战鼓,心跳咚咚作响。
“臣贺岁来迟,”褚啸崖剑甲不离身,旁若无人地走近朱墀,挺身不拜,“还望陛下恕罪。”
“大司马。”除了少数几l位宗亲贵胄,群臣长身而起,一同向褚啸崖见礼。
这便是褚啸崖的威势!哪怕年年上演这么一出,褚啸崖依旧乐此不疲。随同父帅一道入宫的褚豹迟落几l步,盯着灯影下文质彬彬的胤奚,挑衅一笑。
交手时撒野得像个亡命徒,这会儿装什么读书人?
胤奚像是不认
识褚豹,低眉顺目地望着酒杯里晃荡的波光。只是褚啸崖的突然到来,终究让他心绪难安,胤奚余光不动声色地隔座看向前方。
谢澜安方才正要陈辞,看见褚啸崖入殿,神色波澜不兴,又款款坐回了座位,是在场少数没有起身迎大司马的人之一。
感到如有实质的一双灼热眼神落在自己身上,谢澜安眼皮都没抬一下。
谢逸夏侧身往侄女身前挡了挡,几l乎是同时,陈勍淡声道:“大司马迟了。”
随即他扫视群臣,语气不轻不重:“都坐下。”
“军务繁忙没办法,臣自罚三杯。”褚啸崖从美人脸上收回视线,不在意小皇帝无关痛痒的敲打。
“臣今夜赴宴,还带了膝下不肖子,只为来给陛下当面赔罪。之前应对胡骑南下骚扰,褚豹是好心办了坏事,不管怎么说,年轻人就是毛躁。”褚啸崖笑了笑,目光落在陈勍那张年轻的脸上,接着说完后半句,“被陛下责问,也是他该受的。”
他忽然提起灵璧剿胡一事,谢澜安心念微动。
褚豹已乖觉上前,向皇帝叩首请罪。
陈勍不能当着褚啸崖的面儿真将褚豹如何,他训诫了几l句,命人起来。彧良无声端着托盘过来,陈勍才意识到手里还攥着空空的酒盏。
表面看上去未受大司马威势凌压的皇帝,内心深处,还是含着一缕怕。
陈勍将鎏金描纹盏撂在托盘上,扣住手心直视褚啸崖:“适才将军进殿时说,朕任命谢逸夏为丞相不妥?”
“是不妥。”褚啸崖笑意不驯地环视左右,“谁不知‘谢荆州’这个名号已经跟了谢家二爷近二十年?领兵布将的门道,陛下不懂,是忌讳仓促换帅的。所谓人不辞路,将不离枪,谢二爷的家虽在金陵,但久居荆襄,熟知当地的民情风俗,想来早已认他乡作故乡了。”
他一句“陛下不懂”,群臣眼观鼻鼻观心,没人敢搭腔。
不过心里琢磨着,北府与西府一向分庭并峙,今日大司马怎么替谢家说话了?
殿内的笙乐不知何时静了,席间不再觥筹交错。夹着寒梅幽香的冷风从没关上的殿门吹到陈勍脸上,将他之前面对谢氏叔侄的那点心计拂得荡然无存。
他在褚啸崖轻蔑的眼神里觉得难堪。
而一向维护他的谢澜安,并没有启口的兴致。
短暂的沉寂中,陈稚应轻咳一声,“大司马既来了,便先入席吧。”
“未向王爷请安。”褚啸崖循声看向会稽王,哂笑一声,“王妃不曾入京吗?说起来王爷与王妃鹣鲽情深,令人好生羡煞。褚某便不同了,自元妻逝后,孤家寡人一个,豹儿这回惹陛下动气,也是因无个慈母管教。”
众人听大司马绕来绕去,莫明其意。
唯有谢逸夏眉头皱起,当机立断地向褚啸崖举杯,凤眼隐现寒芒:“今夕宫宴,何必谈论伤心事。弟敬大将军一盏。”
“欸,”褚啸崖却道,“二爷这辈分论错了。我辈武夫,百战成钢,自来有老当益壮一说,何况褚某正值壮年!昔年北伐,朝廷曾答应褚某,待我班师凯旋日,便御赐一桩婚事——”
褚啸崖春风得意地转向谢澜安,“本将军仰慕谢小娘子久矣,犹记前岁端午,与娘子独处于乐游苑湖心画舫,至今难忘。今请陛下践约,赐下这门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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