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0章 木偶记(2 / 2)
小芬牵着伍晴的手,往山上跑去。
穿着军装的日本兵在后面紧追不舍。
“小姐,你快跑,不要管我。”
小芬松开了伍晴的手,一把将她推开,然后孤身朝着那些追赶来的魔鬼们跑去。
刺刀穿透了少女的胸膛,小芬面容扭曲,染血的手颤颤巍巍地拉动了引线。
“跑!”
轰鸣声响起,霎那间火光冲天,泪水在风中散落成珍珠。
翌日,城市被侵略者占领,大量的驻军驻扎进了城内,噩耗也随之传来。
“伍家老爷带头反抗日本人,全家上下都被灭了门。还准备抓伍家小姐去做慰安妇。”
“那姑娘现在怎么样了呢?”
“唉,被赶到山上,走投无路,一头撞死在了石头上。”
“那帮东西真是畜牲啊!”
老人坐在茶馆,看了一眼议论纷纷的茶客,又看了看自己的徒弟,喉咙哽咽。
苍云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眼里的光黯淡了下去。
大笑无声,大悟无言,大悲无泪。
他一如既往地唱着木偶戏,闲暇时,便雕刻着手中的木偶,有时什么也不做,就在房间里呆坐着,透过幕布看着外面的世界,一坐就是一整天。
“咳!”
苍云呼吸一阵不畅,猛地咳出一口鲜血。
手中紧握着的木偶染了血,那是伍晴的模样。
相思成疾,药石无医。
他因过分思念而消瘦了许多,脸色变得愈发苍白。
听闻伍晴死去后,寺庙中有个得道的老僧,心疼着姑娘的命运,便花费了巨大代价,从日本人那里讨回了她的遗骨。
老僧亲自为她做了法事,并将她埋在了菩提树下。
苍云找人多方打听,来到了胧泉寺。
鹤发童颜的方丈正在佛前跪坐。
世人皆苦,凡尘难渡。
苍云过去是个不怎么信佛的人,但现在,倒是愿意相信有佛。
他跪坐在蒲团上,双掌合拢,闭目垂首,为心爱的姑娘祈祷着。
佛祖啊,如果有来生,可否保她一生平安无忧?我愿折损自己的姻缘与寿命。
“施主佛缘很深,尘缘未了。”
方丈张开双目,轻轻地道。
“人是因缘而相见吗?”
苍云喃喃地道。
“人生不过须臾一瞬,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若无缘,又怎能在茫茫人海中得以相见?”
“可终究是有缘无分罢了,她都未曾知晓我的姓名。”
“相逢何必曾相识。世间缘起缘灭,自有因果。你我皆俗世之尘埃。一念放下,万般自在。”
方丈轻声安慰着,明明很是沧桑的话语,但那张脸却看不出岁月的痕迹。
“多谢方丈。”
苍云躬身道谢,目光虔诚地看一眼庄严的佛像,随后作别。
夜已渐深,万籁俱寂。
伍晴逝去的地方,那块巨大的山岩,依稀残留了一丝干涸的血迹。
苍云用手拨开黄土,将雕刻成伍晴模样的人偶埋在了石下,然后头枕着冰凉的岩石,在月色下入眠。
山路原无雨,红露湿人衣。
第二天清晨,阳光透过密林的树叶,照拂在了他的脸上。
黄鹂站在枝头鸣叫,满目盈新绿。
苍云理了理衣衫,迈开步子往前。
临行之前,他最后回首望向伍晴的归处。
四月的尾声,春光正好,寺庙里的桃花开得娇艳。
用私塾里的老先生教他的诗,就读作“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下一句,他总是会习惯性地念成“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为此,他没少挨过先生的板子。
“一念放下,万般自在。未曾拿起,何谈放下?”
苍云轻轻一笑,沿着崎岖的山路离开了。
山下的小河边,有女子在浣纱。
岸边的杨柳,郁郁青青,春水被青山映衬成碧波。
大雁南飞,水面掠过鸿影。
古桥像一座活着的历史,苍云从这里经过,就像踏过奈何桥往生的旅人。
伍晴曾在这里,和他擦肩。
……
“我没想过有一天会再和她相遇。她死了,这是大家都公认的事实,可是现在的她,就站在我面前。”
苍云倚在池塘边的亭子里睡着,脸庞被水渍沾湿,微微有些凉意。
他迷迷糊糊地醒来,面前的少女折了一根柳枝,笑靥如花。
他手中的刻刀落在了地上,看着面前那朝思暮想的人儿,像初次在人群中见到她一样,丢了魂。
她和他记忆中的她长得一模一样,只是笑起来没有伍晴那般含蓄,显得落落大方。
就像《金鳞记》里的真假牡丹,让人分不清真假。
“又是梦吗?”
苍云愣愣地道。
“我待上前把他唤,恐怕他嫌我太莽撞。我待要不把他来唤,又有谁来安慰他。”
她模仿着苍云的唱腔唱着《金鳞记》,莲步轻移,仪态优雅。
一颦一笑,都是她的模样。
苍云幡然醒悟,这不是梦。
她的唱腔技艺十分纯熟,依稀带着他的痕迹。
苍云和声跟着她唱了起来。
“柳枝儿沾就清凉水,我洒醒张郎出梦乡。他那里正颜厉色来相挡,倒叫我羞人得口难张,你真是贵人多健忘。”
“我与你爹娘指腹订鸾凰,听说是公公死去婆婆丧。张郎受苦在家乡,为妻我闺中多悲惨。日夜里泪珠沾衣裳。
“前也思,后也想。怎奈我未曾过门难做主张。”
这个突然出现在苍云面前的少女不是伍晴,却哪里都像是伍晴。
她代替了伍晴的身份,和苍云走到了一起。
在那个多灾多难的年代,人们大多信奉鬼神。
邻居街坊看着死而复生的人出现在面前,也是大惊失色,一时间流言四起。
也有人说,她和《金鳞记》中的锦鲤一样,日夜听闻苍云的戏腔,生了感情,因听出了他的心事,便化作人形前来安慰他。
徒弟了却一桩心事,积郁已久的相思病也得以缓解,师父也乐得自在。
他对鬼神尚存敬畏之心,但愿意成全两人。
“师父,我和晴儿,要走了。”
苍云挽着伍晴的手,垂首向老人说道。
老人持着刻刀的手顿了顿,看向手中的柳木,喃喃地道:“要去哪?”
“泉州。”
“那么远吗?”
“近来说闲话的人有些多。”
苍云握紧了伍晴的手。
伍晴擅长针线活,在一家裁缝铺子里工作,私下时常听到有长舌妇在议论她的来历。
“盘缠可够用?”
老人关切地问道,把手伸到裤兜里,摸出一个钱袋递给他。
“够的。”
苍云谢绝了他的好意。
“你拿着,这世道太乱,保不齐这点钱能救命呢。”
师父将钱袋硬塞到了他手里,便继续雕着木偶,没再多言。
“师父!”
苍云一下子跪在了地上,痛哭流涕,伍晴也跟着一起跪下。
“师父,您养我二十余年,待我如至亲,供我读书识字,教我唱戏谋生。您的大恩,我无以为报!”
“咚!咚!咚!”
苍云俯身扣了三个响头,木制的地板发出沉闷的响声。
“孩子,快起来!好男儿顶天立地,膝下有黄金,只跪天地和父母。”
“师父,您老多多保重。”
苍云和伍晴道了别,背上行囊便离开了。
老人只是佝偻着背,微微颔首,就连一句“常回来看看”也没有。
踏出剧院的门槛之前,苍云最后回过头看了师父一眼。
背影消瘦而单薄,外罩的马褂打了补丁,看不清原本的色彩。
夕阳的余晖照在房间里,苍云从未觉得他如此苍老。
远远看去,就像褪了色的泛黄老照片。
师父唱起戏来或铿锵有力,或婉转多情。教他念书时字字珠玑,打他板子时称得上“勇武有力”。
他永远容光焕发,在他身上,看不到老之将至的痕迹。
但这一刻,他老了,就像门前茕茕孑立的枯树。
后来苍云记忆里的他,总是带着淡淡的柳木香。或许是因为他极少与人打交道,终日与木偶为伴的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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