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咸鼠(3)(1 / 2)
从六十年前开始,它就特别怕死。
身为一只咸鼠,到今天还没选到能“一辈子”的那个人,掐算一下时日,它顶多还剩一年,一年之内再不能抢到人,它就得跟无数倒霉的同类一样,从生到死,不过饥饿又窝囊的三年。
对,如果没有选到可依附之人,咸鼠的性命只得区区三年,还得忍着腹中饥饿,实属丧气。
于是方圆百里每个孕妇的周围都潜伏着许多同类,就等新生儿呱呱坠地的瞬间展开它们决定生死的比赛,谁跑得最快,尝到这新生命的第一滴眼泪,谁便拥有了活得更久的可能。
也仅仅是可能罢了,另一种倒霉的方式,是好不容易跑赢了同类喝到眼泪,千方百计才得到的依靠没活上几天便早早夭折,两命相依,一亡俱亡,说不定连三年都活不过。
饶是如此,大家还是为抢人打破头,毕竟都寄望自己选中的人是长命百岁那一个。
它已经想不起那个冬夜里他是使出了怎样的神力与毅力才赢得了最终的胜利,只记得在哇哇的哭声里,它喝到了妖生里第一滴眼泪,世人都道眼泪咸,到它嘴里却甜如蜜糖,太好吃了,原来能吃饱的感觉这么迷人。
它选定的人,是曲秀才家唯一的儿子,说是曲秀才,不过是亲友邻人对曲父的尊称,想当年他十年寒窗,却屡试屡败,不曾博得半分功名,但放眼整个县城,也算是最能咬文嚼字的一个,年过四十才得了儿子,狂喜之余,给儿子起名复来,千金复来抑或功名复来都无所谓,总之老曲将挽回一切遗憾的希望都交给了小曲。
小曲一开始就没有辜负父亲的殷切期盼,四岁不到便能背诵诗词百首,写的字也有模有样,甚至比不少年长者还要好,彼时凡来曲家拜访者,老曲对他们最大的炫耀便是让小曲奶声奶气地背完一首将进酒或者长恨歌,然后在大家羡慕的目光里享受作为“神童父亲”的满足感。
那时候,它要么躺在小曲肩膀上打盹,要么无聊地躺在他的笔墨纸砚间发呆,明明是个好天气,家门外是别的孩子们喜悦的尖叫,小曲却只能老实待在房里诗词歌赋一遍又一遍地诵读,名家字帖一次又一次地临摹,只有这样才不用罚跪,晚上还能吃到好吃的。也偷偷跑出去过,被老曲抓回来后,他以为少不得一顿板子,可老曲没打他,拉着他一起跪在祖宗牌位前,不打不骂,只说他也不想把小曲关在家里,但若任他跟普通孩子一样在玩耍中虚度光阴,将来他又如何从他们之中脱颖而出,如何有光辉的未来,说着说着他居然哭了……小曲看着老父亲的眼泪与泛白的鬓边,忽然觉得比挨打还不好受——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年幼的小曲第一次在生活里找到了诗。
面对父子俩,最遗憾的是它,为什么自己不早出生几十年?!明明选老曲才是正道,你看他,动不动就哭了,跟儿子说心里话时要哭,喝酒喝多了也哭,写诗写感动了也哭,莫名其妙不知道为啥也会哭……反观小曲,从出生到现在还真是一次都没哭过,大概是获得的赞扬太多,又或者天生皮粗肉厚,罚跪罚得还不够狠,反正这孩子好像就没有过特别伤心的时候。唯一一次是养的小狗死了,眼红红的埋了它,正要哭的时候,一只猫从墙头爬过,他便立时收了眼泪跑去追猫玩儿了,唉,小孩子的忘性大吧,也不是个好事。
从那时候起,它便隐隐预感自己的将来不会很舒坦。
老曲也没有真正舒坦起来,因为小曲的神童技能并没有随着他年龄的增长而更加闪光,他四岁时能背下的诗,比十四岁时还多,写的字也无多少进步,做的诗就更平庸了,小曲的神童之名,渐渐被时间消磨得一干二净,老曲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明明一直在读书,一直也很乖,怎的小时候的灵气说没有就没有了。
小曲自己是无所谓的,在亲戚朋友面前表演背诗的场面已经很久没有出现了,事实上连往他家来的客人都很少了,大家好像都挺忙的。他还是要读书,写字画画这样的工夫也要做,但除此之外可以做的事还有很多,比如如何让院子里的桃树不长虫子,如何改良家里的斗笠让它在大雨天时不漏水,衣裳染上墨迹要怎么洗才能彻底洗干净,不用钥匙怎么打开一把铜锁,怎么糊不同形状的灯笼,等等,生活远不止诗词歌赋啊。
老曲的身体越来越不好,每次看到挽着袖子敲敲打打洗洗刷刷的儿子,他突然意识到,复来复来,什么都不复重来了……命吧?
但偶尔老曲也会安慰自己,算了吧,就算儿子一直是神童又如何呢,连曾经如日中天的盛世帝国都在一夕间土崩瓦解,世间如他们这般生如蝼蚁的人们,还能在四分五裂兵荒马乱的时代里幻想出功名利禄黄金屋么。
真的不能……连活下去都变得很艰难。
年轻的皇帝除了年轻一无所有,皇位与国土早被外敌虎视眈眈,吃喝玩乐挡不住数万铁骑,蜀中江山终成他人囊中物,最惨的,连皇帝都被砍了头。
皇帝掉脑袋的那年,老曲也病死了,本来身体就不好,又受了国破家亡的惊。
十三岁的小曲守在老父亲的病榻前,握着一双冰凉的老手不说话。
老曲也没有什么遗言交代,家里没剩下多少钱,只一间老旧宅子,也没剩下什么人,小曲不到一岁时曲夫人病逝,照顾他的乳娘也在去年告老还乡,有个打下手的小厮也因为几个月领不到工钱走人了,所以曲家最值钱的,就是小曲了。
“你能……照顾自己吧?”老曲快闭眼前,气息微弱地问。
“大门的锁都是我修好的。”小曲的脸在烛光里挤出笑来。
老曲居然也笑出来,病糊涂了,总以为儿子还是那个奶声奶气背诗的小娃儿,他可有本事了,上房揭瓦,下河捉鱼,什么都干过。
“等你有孩子了……还是要让他多念书。”老曲长长吐出一口气来。
小曲点头:“要的。”
老曲满意地松了口气,浑浊的双眼望着天花板:“复来……千金散尽还复来啊……”
小曲把老父亲的手握得更紧了些,这样才能阻止他心里的话冒出来——从未得到过的东西,又何来“复来”呢……但他不敢说,怕父亲死得更快。
三更天时,老曲走完了他的一生。
它还是有点难过的,毕竟老曲在它有限的生命里不间断地出现了十三年,但更多的是开心,这回小曲该哭个痛快了吧,谢天谢地,它总算能吃上一顿饱饭了,十三年了啊,总吃盐巴实在没滋味,难受。
可是它又失望了,小曲这个死孩子从老曲闭眼到下葬,一滴眼泪都没掉,在老曲坟前烧纸时,它看着小曲把从小到大在亲戚朋友面前背诵过的诗词从头到尾背了一遍,从天亮背到下一个天亮,然后才拖着发麻的腿离开。
它猜,小曲应该从没有恨过老曲,不然他不会记得老曲最开心的时候是哪一段岁月。
回去的路上,它看见他用力揉了揉眼睛,揉得通红,但始终没有掉下它期待的眼泪。
一饿又是五六年,它才是欲哭无泪。
四分五裂的天下没有任何改善,人们大概已经习惯了战火绵延的岁月,今天的皇帝明天的刀下鬼也不再是稀奇事了,盛年时积下的大好江山,毁起来委实容易得很,都说乱世出英雄,可英雄太少凡人太多,称霸天下的豪情壮志掩埋在求活下去的平凡愿望里,埋得太深,能否得见天日,无人知晓。
小曲没有骗老曲,他能照顾自己,再乱的世道他都好手好脚地过来了,帮人抄过书,也跟账房先生学过算账,还在瓷器铺里打过下手,做得最久的工作是在乡下帮人种地,顺便帮不识字的乡民们写信读信,七七八八赚回来的钱基本够吃饱,有时还有结余可以存起来。
十九岁的小曲不但长高许多,眉目也周正起来,虽说不上英俊,难得他为人开朗爱笑,总一脸不知愁滋味的模样,多少也是讨人喜欢的。常到村东头的小河边洗衣裳的翠儿姑娘就是特别喜欢他的一个,他教她将村子里一种不知名的野草捣碎取汁后加到水里,洗出来的衣裳又干净又不褪色,还在她闲下来时拿石子儿在地上教她写字,不知不觉间翠儿居然成了村子里识字最多的人。他把自己在外头的种种经历讲给她听,经常把她逗得哈哈大笑。每当村子里有什么节庆活动,翠儿总是第一个通知他,中秋端午元宵节,他们越来越习惯只有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光,捧着炒熟的放了一丁点盐巴的豆子当零食,坐在田埂上讨论月亮上有没有嫦娥,偷偷在大半夜爬到野山山顶,像一对傻子一样在嗖嗖的冷风里坐等日出,有时他也会嘲笑翠儿的手工太差,给他做的鞋子居然左右脚不一样大。
总之,小曲觉得未来的生活里可能要多一个人了,现在就是要尽量赚更多的钱,才好正式向翠儿家提亲。
朝气蓬勃充满希望的日子可真是让人高兴。
唯一觉得要被气死的只有它……这小子居然陷入爱河了……听说情爱这种事特别让人心思舒畅,那他更不会哭了?气死了气死了!它难道要饿着肚子陪他一辈子??明明是个那么容易让人哭出来的时代,偏这小子运气那么好?!
半年后,翠儿出嫁了,新郎是另一个镇子上殷实人家的儿子。
婚事定下来前,翠儿曾哭着来找小曲,说不想嫁,要他快去家里提亲。
小曲数了数自己藏在床底下的钱,其实都不用数,太少了。
他还是去了翠儿家,钱不够胆量凑,他真心喜欢翠儿,那是他接近二十年的生命里第一次产生了要把余生交托出去的冲动。
但是,胆量跟冲动在一大堆丰厚的聘礼面前一败涂地,不管他的表达如何情真意切,结果还是被翠儿妈拿扫把打了出去,边打边骂:“你个外乡人连养活自己都勉强还敢连累我闺女?她爹做生意赔了钱要债的天天来你能帮我们还还是帮我们去死?再敢来找翠儿老娘打死你!”
屋子里,翠儿爹黑着一张脸,咳嗽得厉害。
翠儿一开始还哭着争辩,甚至指责父亲根本就不该在这种时局下学人做买卖,母亲骂她不孝,她又急又气说不出话来,直到父亲咳出来一口血后,一家人的互相攻击才停止,然后老老少少抱头痛哭。
他不知道怎么安慰这家人,但好像刚刚挨打的人明明是他,谁来安慰他呢?
没有人。
他悄悄离开了翠儿家。
翠儿好几天没出现,他也没有去找她。
又过了几日,翠儿红着眼睛站在他面前,那时已近傍晚,寒气很重,人站在外头从头到脚都找不到半点温度。
光秃秃的土墙外,两人相顾无言,翠儿都不敢看他,低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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